就好像除了記憶,隻剩下這麼一點東西,證明我也曾和人相愛過。
「肖朗。」
沉默片刻後,我輕輕開口,「等這件事結束後,我會離開 A 市。」
面前的人呼吸一滯:「你要去哪裡?」
「說不好,可能幫忙把錢還清後會出去散散心,或者換個城市生活吧。」
我平靜地看著他,「其實當初分手,我一直欠你一句道歉。對不起,我本來可以選擇更溫和的、不傷害你的方式,結束我們之間的感情。」
肖朗安靜了一瞬,冷笑道:「你憑什麼覺得我會接受你的道歉?」
忽略心尖驟然傳來的刺痛,我點點頭:「不原諒也沒關系,畢竟是我對不起你。」
「總之,這件事了結後,我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
他面無表情地說:「隨便你。」
晚上回家的時候,我穿過天橋,看到有人抱著吉他站在那裏唱歌。
「Should've known you'd bring me lovers always do.」
——無緣的愛人總是帶來心傷。
我安靜地聽完,把身上剩下的最後一點零錢丟進了她的琴盒裏。
10
沒過多久,那家公司終於妥協,表示願意坐下來,聊一聊版權費用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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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朗陪我一起,經過漫長的拉扯和協商,最後敲定了一筆版權費。
臨走前,肖朗去洗手間,他們忽然問我:
「其實這部動漫已經播出有一段時間了,不知道您為什麼最近才聯系到我們索要版權費用。」
「可能因為最近缺錢吧。」
「噢噢,那您作為原作者,看了我們的改編,覺得還有什麼要改進的地方嗎?」
「不好意思,我挺忙的,還沒來得及看。」
「明白了,感謝您的建議。」
結束後我跟著肖朗去律所,做最後的收尾和費用支付。
他收到轉賬,淡淡道:「你倒大方。」
「謝你盡心盡力而已。」
「你要真的想謝我,就請我喝一杯酒吧。」肖朗忽然道,「你不是要離開 A 市了嗎?也當為你送行好了。」
我沉默半晌,到底應了聲好。
酒吧燈光昏暗,我和肖朗坐在卡座裏,點了兩杯檸檬酒。
我喝了一口杯中酒,正要開口,面前光線忽然一暗。
一個男人在我對面坐下來,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我片刻,帶著某種苛刻的審視,敲了敲桌面:「薑南喬。」
我很快認出來,這就是小姑娘口中的「胡律」,肖朗那位對我很有意見的合夥人,胡野。
正要開口,我卻注意到他額間那抹青紫色,不由驚訝:「胡律師怎麼受傷了?」
他臉色一黑,原本淩厲的氣勢頓時垮掉一半:「被某個不知好歹的人打的。」
肖朗冷笑一聲,直接把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放在桌面上。
他問:「你來幹什麼?」
胡野沒理他,反而招手喚來服務生,點了兩瓶酒。
一連喝了三杯,他才開口:「我想你應該認識我,我是肖朗二十年的發小。」
「那確實是不認識。」
「哦?不過倒也是,像你這樣的人,如果知道他家裏是什麼情況,當初又怎麼會離開他?」
我側頭看了一眼肖朗,他目光中滿是冷然之色,壓低了嗓音警告他:
「閉嘴,再胡說八道別怪我動手。」
「胡說?」胡野笑了笑,忽然沖我道,「你知道嗎?其實這幾年,肖朗一直對你舊情未了。」
肖朗直接把杯子砸過去,胡野一偏頭就躲開了:
「所以聽說你要離開 A 市,他傷心欲絕,又不好意思告訴你,就來找我撒氣。你這麼聰明,應該也能看出來,如果不是因為你倆認識,你那點律師費肯定請不動他這樣的。」
不等我開口,一旁的肖朗已經沉著臉道:
「你有臉說嗎?如果不是你自稱情場浪子,讓我玩那些欲擒故縱的垃圾手段,人至於跑了嗎?」
胡野一拍桌子,差點蹦起來:
「垃圾?這麼多年我縱橫情場無一敗績,你沒把人留住是你的問題,謝謝。」
我坐在旁邊,愣神好久,終於意識到,這兩個人……喝醉了。
……好差的酒量。
可這一刻,重逢後肖朗那種成熟的銳利和冷靜終於暫時消褪,距離一下子被拉近。
我說不上來心裏是什麼感覺。
覺得好笑,又覺得心酸。
直到肖朗偏過頭,帶著一層若有似無的霧氣般的視線看向我,一瞬間,我忽然就被記憶拖拽回那個晚上。
那個肖朗喝醉了,走錯門的晚上,他伏在我肩頭說:「我女朋友和我分手了。」
「我好喜歡她,可她還是,離開了我。」
可是那天晚上,在他的律所辦公室,他紅著耳朵對我說:
「我沒有再談過女朋友,這四年都沒有。」
如果。
如果他和我分手後再也沒有談過戀愛——
「肖朗,你女朋友為什麼和你分手?」
我忽然開口,出聲後才發現自己嗓音裏帶著一絲輕微的,卻怎麼都壓不住的顫抖。
他醉眼朦朧地看著我:「因為她不想和我過一輩子的窮日子。」
腦海中巨大的轟鳴聲響起,我幾乎有短暫一瞬的失聰。
回過神的時候,我已經靠近他,面對面,停留在近在咫尺的位置,死死盯著他。
「可是這樣的話,你不應該恨她才對嗎?」
「是,但……」
他停頓了好一會兒,好像在努力地回想,
「比起恨她,我更想,如果我能功成名就,變得有錢,也許就可能繼續和她在一起。」
「如果她真的愛慕富貴,那我變成富貴本身,她就會永遠愛我了吧。」
11
那天晚上在酒吧,最終我叫來齊律師,幫忙把人送回家後,落荒而逃。
肖朗的酒量並不好,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情。
但我高估了自己。
我其實沒有勇氣,去面對他醉酒後吐露出的真實心意。
因為那太過真摯,分量太重,赤誠到毫無保留的境地後,反而映襯出我的膽怯和卑微。
哪怕當初分手是我傷害了他,重逢後依舊是他幫我拿回了屬於我的錢。
四年前我因為自私而放棄了他,四年後依舊沒辦法回報他同等分量的愛意,就不該再重蹈覆轍。
他有真心,但不該是我。
不知道是不是醒酒後也覺得太過難堪,肖朗沒有再聯系過我。
我想,這樣也好。
然而事情並沒有如我所想,就此結束。
八月份,因為那家公司的一篇推文,我的名字掛上了熱搜。
那天他們臨走前問我的幾句,經過對方的春秋筆法撰寫,變成了我身為原作者都不尊重自己的作品,把它當成撈金工具的如山鐵證。
更重要的是,他們貼出當初和我前公司簽訂的合同,證明他們早就已經付過錢了。
一時間,無數人湧入我的社交賬號冷嘲熱諷。
「當初簽合同不是都賣過一次版權了嗎,怎麼看見火了還想來分一杯羹啊?人家是從你前公司手裏打包收來的誒,和你有什麼關系?真是厚顏無恥。」
小遊第一時間打來電話,我再三向她保證我沒事後,她猶豫地問:「你和肖朗……怎麼樣了啊?」
我不想讓她擔心,含糊其辭:「和之前一樣。」
「他看到熱搜,沒有來問你嗎?」
「沒有。」我說,「案子結束後他就沒再聯系過我,我覺得他應該也認為,我們之間徹底結束了。」
話題在熱搜上掛了一天,連同那部動漫本身,一起被推上了各大視頻網站的熱門。
沒過多久,連姑姑都聯系我:
「喬喬,聽說人家給你賠了一百萬呢。你現在手裏應該還有錢吧?你哥看中了一輛車,你先借一點……」
我大腦一片空白,好半天才找回我的聲音。
「姑姑。」
她原本絮叨的聲音一頓,問我:「怎麼樣,可以嗎?」
我慘然地笑:「姑姑,我們真的是親人嗎?」
她語氣一垮,很不高興地說:「你這孩子,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麼多人鋪天蓋地在罵我,剛才你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我很感動,還以為你是來安慰我的。」
「這算什麼大事呀,都是網上人說說的,你這孩子從小就堅強,還怕這些嗎?」
她喏喏地辯解。
我忍不住大笑,一邊笑一邊繼續說:
「可惜你是來找我借錢的——說是借,其實借了這四年,你們也一次都沒有還過吧?」
「錢……遲早會還的。你先忙你的哈,姑姑就不打擾了。」
像是唯恐我喊他們還錢,電話被匆匆忙忙地掛斷了。
陽光不知什麼時候藏進了雲層後面,我在悶熱潮濕的空氣裏,漸漸感到一種窒息。
我厭惡於自己的沒本事,讀了這麼多年書也隻變成一個自身難保的普通人,在四年前那樣的情況下,不能幫到家裏分毫。
實際上,從我媽離開後我一直在欺騙自己,把一段早就變質的親戚關系當作唯一的浮木。
好像多為他們付出一點,我爸媽就能活過來,對我說一句:「喬喬,我們沒有怪過你。」
又或者,我故意把自己框定在一個貧窮又落魄的牢籠裏,過得慘兮兮,假裝這樣就能彌補一部分當初無故傷害肖朗的過錯。
但都是我的妄想,是我自作多情。
我關掉微信,卸載微博,把房間裏為數不多的衣服和日用品打包進行李箱。
中途肖朗打來一個電話,語氣急促:「薑南喬,你現在在哪裡?」
「在家啊,不過我在收拾行李,等下就準備走了。」我語氣輕快,「之前說過的,這個案子結束後,我就要離開 A 市了。」
他在那邊安靜了兩秒,聲音更加急促:「你在家等著我,我還有一個小時就到,可以嗎?」
「你來幹什麼,不會是因為那個熱搜吧?」
「不管是因為什麼,你在家等我,就當我求你。」
我安靜兩秒,輕聲說:「肖朗,你沒必要做到這樣。」
「你沒做過對不起我的事情,相反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你都幫了我太多。你不欠我,反倒是我對不起你。至於那個熱搜,對我來說無關緊要,我也不會因為它而想不開。」
「所以就,到此為止吧。」
我掛了電話,把剩下的行李整理完畢,拖著兩個箱子有些艱難地下了樓,出了小區,向最近的地鐵站走去。
天公不作美,走到半路,一聲驚雷響過後,天空忽然下起大雨。
我拖著箱子慌亂地到一旁屋簷下躲雨,又打開其中一隻箱子,蹲下身從裏面翻找著雨傘。
密集的雨聲傳入耳中,漸漸變成整個世界的交響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