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嘴嬸子成了第一批被餓死的,聽街坊說,她的男人和兒子不給她半口糧吃,她隻能吃「觀音土」,最後活活脹死了。
她的屍體被她男人換給了鄰居,鄰居則把餓死的女兒給了他們。
白霧繚繞,厚重的血腥味夾雜著肉香飄出了一個又一個院落。
小時村裡的教書先生用來嚇唬我們的故事——「易子而食」,真切地發生了。
17
又過了一陣,我家的糧食也見了底,我和阿姐還有冬子每天就喝一頓清如白水的稀粥,喝完了躺在炕上發呆。阿姐吃得最少,已經有些浮腫了,說話也有氣無力。
這樣下去我們遲早也得被餓死。
我便想著再去城郊找些吃的,哪怕是樹根也好。
隻是最近城外時常遊走著蠻夷的探子,前不久有一家三口前腳剛出了城,後腳小兒子就被蠻夷砍了腦袋,老兩口瘋瘋癲癲地跑回來,喊著外頭都是鬼。
阿姐不許我們出城去,生怕有個閃失。可餓到這份上,我也顧不得鬼不鬼的了。我瞥了一眼正靠著墻壁打盹的阿姐,拉過冬子小聲說:「冬子乖,好好看家,姐去搞點吃的。若是大姐醒了,你就說我很快就回來,叫她別著急。」
冬子餓得腦袋都抬不起來,迷迷糊糊地點點頭:「二姐你早點回來……」
我背著筐輕手輕腳地出了院子,向城西而去。
滿城死氣沉沉,餓殍滿地,隻剩下商鋪外的幌子被風吹出的「噠噠」聲。不祥的黑鴉在空中盤旋,空氣中彌漫著腐爛的臭味。
街角有一乞丐已死去多時,雙腿被烏鴉啄食成了森森白骨。我強忍著反胃繞了過去,突然瞧見一高大的男子自一家肉鋪裡走出,踹了踹地上的屍體,抓起一條腿往鋪子拖。
我愣了神,冷不丁對上他的視線,他的眸子紅彤彤的,兇惡地盯著我時猶視死物,令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我急忙加快步伐往城外而去,出了城後小心翼翼地左顧右盼了一番,借著樹木草叢遮掩身形,生怕撞上蠻夷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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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連樹皮都被刨光了,我走了許久才刨到一點點樹根和一小撮野菜,強忍著囫圇塞進嘴裡的沖動,步履蹣跚地回了城。
哪知等我回到家,正撞見惶惶然跑出院門的阿姐,抓著我的手連聲問:「二丫,你回來了,冬子呢?」
阿姐一覺醒來驚覺冬子不見了。院門還從裡面鎖著,他應是踩著墻邊的柴火垛爬出去的。
冬子一向很乖,他離開院子時應是考慮過別讓壞人進了家門,才選擇爬墻。可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離了家呢?
我強定心神,跟阿姐分開去找。
我怕冬子是看我遲遲未歸出城找我了,往城西跑去。站在街頭左顧右盼了一番,突然瞥見一人一晃而過。
我三步並作兩步抓住他,發覺是之前跟冬子一起要飯的一個小乞丐。
我急聲問:「你看見冬子了沒?」
他眼神躲閃,緊緊捂著懷裡的東西:「我,我沒看見!」
我隱隱覺得他在撒謊,一把搶過他掌心裡的東西,竟是一塊巴掌大小血淋淋的肉,分明是新割下的!
這種時候哪來的肉?!
我暴怒地掐住小乞丐的脖子吼道:「冬子呢!我弟弟呢!」
他被掐得直翻白眼,艱難地抬起手指了指肉鋪方向。
我的腦袋轟地炸開,一把推倒小叫花子,拔腿跑向肉鋪,拼命砸起門來:「開門!開門!」
裡面傳出了咕嘟嘟的開水聲,我焦急地撞擊著木門,見於事無補又搬來雜物墊在腳下,試圖翻進院子。
豈料我剛爬上院墻,就被一雙壯碩的手臂給抓了下去。我驚慌地掙扎著,卻被高高舉起又狠狠摔下,落在地上三魂七魄都被震得移了位,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18
院中充斥著血腥味,三步外是一口大銅鍋,柴火燒得正旺,裡面的沸水冒出騰騰的白氣。院墻邊上掛著兩塊「肉」,有胳膊有腿,分明是人的屍體!
那屠夫嘀咕著:「太瘦了,不好吃,不好吃……」拿了根木棍沖著我的腦袋砸了下來!
我撐地一滾,木棍落在地上頓時斷作兩截。
喉嚨裡的血腥味咳不上來也咽不下去,我努力站了起來,看著步步緊逼的屠夫,慌張地尋找著稱手的物件。
然而就在這時,我突然瞥見屋裡地上有一雙小手,冬子正面朝下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身下是一攤血跡。
我頓感氣血上湧,在屠夫撲向我的一剎那,向下一躲,一腦袋撞在了他的小腹上,銀簪狠狠刺入了他的大腿!
屠夫吃痛大吼,一拳砸在我的後頸上,把我打得眼冒金星。我咬牙忍著,一鼓作氣頂翻了他!
他的身後就是那口大鍋。屠夫壯碩的身軀砸翻了鍋,開水劈頭蓋臉地澆了他一身!
慘叫聲驚天動地,我拔出銀簪,照著屠夫的脖頸用力地插了進去。
血液噴了我一臉,他垂死反抗地伸出雙手扼住我的脖頸。我在窒息中一遍遍不停插著,直至插爛了他的脖子。
他終於瞪著眼睛倒下,臉被燙得慘不忍睹,嘴裡仍在嘟囔:「吃……吃……」抽搐了幾下,徹底沒了氣。
我站了起來,踉蹌地走向屋子,被門檻絆倒在地,撲在了冬子面前。
「冬子……」我艱難地爬向他,摩挲著他的面頰,「冬子,姐來了,姐來了……」
我將他抱了起來,他半睜著眼,微張著嘴,肚子上全是血。我撩起他的衣服一看,他的肚腩上少了一大塊肉,血不斷往外翻著,像是要吐出裡面的內臟。
我無措地一遍遍摸著他的小臉,他好像還有呼吸,隻是渾身涼得嚇人。我抱著他跑出院子,在空蕩蕩的大街上一邊跑,一邊哭喊著:
「救命啊!救命啊!我弟弟要死了,救命啊!!」
遠處的阿姐聽見了我的哭聲,跌跌撞撞地跑來,看著我倆皆如從血池子裡撈出來般,慌到摔了好幾回才手腳並用地抱住我們。
這時冬子忽然醒了過來,雙眼呆滯地看了看我,又看向同樣哭成了淚人的阿姐,夢囈般喃喃著:
「姐……好餓……好疼啊……」
阿姐從我懷裡接過冬子,抱著他往藥鋪跑,語無倫次地說:「冬子,姐救你,姐能救你……」
我一瘸一拐地在後頭跟著,就聽冬子小聲說著:「小三子說……他找到了……吃的……要分我……」
他的腦袋在阿姐的臂彎裡隨著顛簸一顫一顫,視線投向了身後的我:「二姐……對不起……我不乖……」
藥鋪到了,可是緊閉著門。我使勁砸著藥鋪門,然而裡面靜靜悄悄,空無一人。
阿姐抱著冬子脫力地坐在臺階上,吻他的額頭,捂他冰冷的小手。
血液順著他的衣衫滴滴答答地落了一路,他像是被砸碎的瓷娃娃,雙眼一點點失去了光澤,末了嘴裡斷斷續續地喊著:
「姐啊……姐……
「娘……」
19
冬子死了,死時不滿十歲。
阿姐抱著他的屍體在院裡坐了許久,天亮時,一頭青絲白了一半。
最終,我倆在院裡挖了個小土坑,把冬子埋了,立了塊木牌。我們忘了問他姓什麼,便寫了「李冬子之墓」。
葬了冬子後,我跟阿姐提著刀去找騙他出門的小三子,繞城找了許久,最後在一座破院裡無意中發現一群叫花子圍著一口鍋煮東西吃。
而鍋裡躺著的,是頭身分離的小三子。
他們如惡鬼般爭相分食著人肉,臉上是麻木的饜足。我拉著阿姐僵硬地離去,聽著身後那令人作嘔的咀嚼聲,嗅著彌漫了半條街的肉味,忽然分不清腳下是人間還是地獄。
轉而我又覺得,這裡確實是人間。
因為地獄有九殿閻羅主持公道,可人間沒有。
永粟城裡已經不剩下多少活人了。逃出去的,被蠻夷殺死。留在這裡的,被餓死,然後被吃掉。
守城軍餓死了一部分,傷口惡化又死了一部分。但餘下的人仍守在城墻上,眺望著沒有光亮的前方。
夜裡我蜷縮在阿姐的懷裡,突然覺得渾身上下都疼,也不知被那屠夫打壞了哪裡,把喝下去的水全吐了出來,昏昏沉沉地說:「阿姐,我好難受,你哄哄我……」
阿姐用溫水浸濕著我的嘴唇,摩挲著我的後背不停念著:「二丫,別睡,別離開姐……」
我不想阿姐哭,可我睜不開眼睛。冬子的死就像是根釘子,刺穿了我對人世間的向往。我旺盛的生命力被那鍋開水澆滅,僅存的幾簇火苗全憑一個念頭勉強燃著——
要是我也死了,阿姐該多苦啊。
我最終被阿姐從閻王爺手裡搶了回來,她不知從哪兒掏了一個鳥蛋,生蛋液流入我的咽喉,強吊回了我的命。
而她自己已經被餓得有進氣沒出氣,虛弱地說:「我看見娘親了,她在怪我……她怪我不幹不凈地活著……怪我沒看好弟弟妹妹……」
我卻再也找不到第二個鳥蛋,哭著說:「那定然是孤魂野鬼騙你的,不是真正的娘親,娘隻會問你吃沒吃飽,冷不冷,怎會責怪你。」
阿姐空洞的雙眼閃爍了一瞬,摸著我的手低聲問:「是不是有人在敲門?」
我一怔,猛地抬起頭來,當真聽見了有人叩響了院門。
我撲騰著跑了過去,貼著門縫看向外面,竟是兩位穿著布甲的士兵,竊竊私語:「這家也死了?唉,來晚了……」
他們身上的布甲跟趙堰所穿的一模一樣,我頓如見到了親人般喊出聲來:「還活著!我們還活著!」
20
胤親王率兵搶了敵人的糧草,給阜州送來了救命糧。街頭支起了大鍋,一碗碗稀粥救回了一條條人命。
這些個兵又黑又瘦,但健談得很。說起胤親王來,毫不吝贊美之詞。
「聽說王爺跟咱大將軍是好友咧!王爺的騎射還是大將軍教的!」
「王爺也跟大將軍一樣對窮人好。王爺說了,趕走了蠻夷,就跟俺們分田地。」
阿姐端著粥碗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嘴角抿起一抹笑來。
我們挨家挨戶又分到了一點口糧,不多,但是足以再撐一陣子了。
恢復了些氣力後,阿姐與我坐在冬子的土墳旁,借著月色編起了草鞋。不知怎的,突然又說起了鎮北將軍。
「我聽他們講啊。將軍死時,那些蠻夷恨毒了他,割了他的腦袋。可他的身子仍站立不倒。」
我手一抖,針尖扎破了指肚,偷偷睨向她的側臉。
好在她沒有哭,隻是溫柔地穿針引線,自言自語著:「我就說嘛,我男人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說完她輕輕撫摸著土墳:「將軍啊,護著點我家冬子,保佑我妹子平平安安的。」
阿姐已經瘦得脫了相,滿臉的疤痕,一頭白發,宛如耄耋老嫗。可她雙瞳剪水,映在我心上,仍是最好看的模樣。
阿姐把草鞋送給了來送糧的士兵們。他們千恩萬謝,卻舍不得穿,把草鞋穿了根繩掛在脖子上,腳上仍趿拉著看不出模樣的舊鞋子。
有了他們在,城裡漸漸恢復了點生氣,百姓們開始念叨起戰事結束後回鄉下種田去,起碼餓不死人。我也饞起了豆腐,想著,以後我做的豆腐,當兵的吃不用給錢,能讓他們吃飽飯,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