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說話還好,一說話我「哇」地哭了起來,哭著哭著發現桌上有新出鍋的饃,拿了一個啃一口,接著哭。
我不甘心極了。我要是會武功的俠女就好了,飛檐走壁,以一對十,一刀砍了劉阿四的狗頭!
可我隻是個賣豆腐的,平日裡隻會切個軟乎乎的豆腐,今早還不小心給一大爺切多了,也沒好意思收回來。
我就這麼揣著憤恨,夜夜磨柴刀,把刀刃磨得锃光瓦亮。
結果磨到了第七天夜裡,院墻外又有了動靜。
9
我舉著刀「噌」地站了起來,阿姐則抄著剪刀沖出屋門,與我並肩站定。
我倆就這麼刀尖對著院墻,眼看著一道黑影翻上墻頭,雙雙舉起刀來。
哪知來人竟是趙堰,騎在墻頭上與我倆大眼瞪小眼了一瞬,扔下一布包裹,壓低聲音說:「記得燒了!」
說罷跳下墻頭,揚長而去。
我怔然望著那布包裹,與阿姐面面相覷,大著膽子拆開了包裹布。
白慘慘的月光下,裡面赫然是一件灰色的褂子。
我用刀把褂子挑了起來,發覺上面沾滿了血跡,正愣著神,就聽阿姐顫顫巍巍地說:「這,這是劉阿四的衣服……」
我恍然大悟,手一抖,衣服滑落在地。
當晚,我們按照趙堰的囑咐,把衣服燒了。火光中,那衣服被燒成了一捧灰,也照紅了阿姐的眼睛。
第二天清晨,劉阿四的死訊便傳遍了整個永粟城。道是他出城給兒子尋郎中,不承想被山匪劫了道,腦袋被砍了個稀巴爛,值錢物件也被搶了個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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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坊們皆拍手稱快,說他是惡人自有惡人磨,而這兵荒馬亂的,突然竄出來支山匪,也說得通。
隻有我知道是趙堰幹的。我心有切切,不知他為何這麼好心為阿姐報仇,更不知該怎麼報答他。
於是我改為蹲趙堰。一連蹲了好幾天,終於蹲到他跟一幫兄弟勾肩搭背地打酒樓裡出來。
我一個箭步站至他面前,然後把想說的話忘了個精光,傻子似的張了張嘴,憋出一句:「趙大哥……」
趙堰的兄弟們頓時起了哄:「喲,這是誰家的小娘子,讓你小子給騙到手了?」
趙堰紅著臉辯駁道:「滾滾滾!這是、這是我老家的一個妹子!」
他以眼神示意我去別處說話,我忙不迭地跟著他往後巷跑,身後又是一陣起哄聲。
我倆找了個僻靜地方。我抵著頭擰衣襟,他撓著頭左顧右盼了半天,小聲問:「找我幹啥?」
我怯生生地抬起眼:「來謝謝你……」
他輕咳一聲:「你不用謝我。我得了將軍的命令,要好好照顧你家阿姐。將軍是走得急,不然那家伙……」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又往巷子外看了看,確信無人在偷聽後,略帶拘謹地說:「你放心,我跟我的兄弟們嘴嚴著呢!好好跟你阿姐過日子。我,我先回營裡了!」
趙堰一溜煙跑了,我望著他的背影漸漸混入人群,抬手摸了摸滾燙的面頰。
10
人得知恩圖報,我總想著為趙堰和他的弟兄們做點什麼。
我開始天天守在趙堰出沒的地方,給他送餅子、送豆腐,並讓他把破了的衣衫給我去補。
起先趙堰還要跟我客套一番,時日一久,他主動找上了門來,心虛地尬笑著,把穿出破洞的布鞋遞給我。
那臭烘烘的鞋子好懸沒把我燻暈過去,他沒有襪子,光著腳戳在我面前,黑溜溜的腳指頭在地上勾了勾,似是想挖個洞鉆進去。
我捏著布鞋,憋了一口氣,強擠出一抹笑來:「趙大哥,這鞋,這鞋要不別要了吧……」
他忸怩到如同黃花大閨女,細聲細氣地說:「我就這一雙鞋……」
我嘆息一聲,認命地將他迎進院裡,先給了他一雙草鞋穿,然後打了盆水,想著把布鞋洗幹凈再說。
他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望著我,臟兮兮的面頰上掛著抹好奇。
阿姐則縮在屋中,趴在窗戶上對我倆虎視眈眈,仿佛隻要趙堰再離我近點,她能竄出來咬人。
那布鞋剛一沾水就淌了黃漿,我有點下不去手,總覺得這鞋洗完,我再也不配做豆腐了。
我又不想讓他察覺到我的嫌棄,隻能沒話找話地問:「趙大哥,你多大歲數?」
趙堰撓撓頭:「我十九,你呢?」
我隨口答著:「我十六,你老家哪兒的?」
他局促地「嘿嘿」憨笑著:「崇州澱懷村。挺多年前發了場大水,把村子沖沒了,朝廷也不管。我爹娘都死了,我要了三年飯,命好碰上將軍了。」
趙堰給將軍喂了兩年的馬,年歲大了點,便跟著將軍上陣殺敵,也沒混上啥一官半職,但好在能吃飽飯了。
而跟趙堰一樣被將軍親自撿回來的乞兒共有九個。所以他私下裡一直喊將軍「主子」,覺著自己算是將軍撿回去的家僕。將軍則喊他「九弟」,他倆各論各的。
我好奇地問道:「那……大將軍多大年歲啊?」
趙堰掰著手指頭算了算:「明年就三十八了。」
我頓時癟了嘴,心道這將軍長了我阿姐十八歲,老牛吃嫩草啊!
趙堰察覺出我的不滿,忙替他家將軍找補:「我們將軍生得一表人才,你阿姐不吃虧,真的!」
我一臉懷疑地問:「跟你一樣好看嗎?」
趙堰的眉眼生得秀氣,若不是臉上能鏟下二兩灰,倒像是個俊雅的小少爺。
他愣住,臉「騰」地紅成了石榴,慌裡慌張地站起,說了句:「我,我還有事,先走了……」
說著他趿拉著草鞋逃也似的離去,我怔然地看了看還泡在盆裡的布鞋,心想難不成我說錯話了?
11
趙堰的布鞋已經爛得不成樣子,我著實補不好,隻能央著阿姐做了雙新的。
阿姐縫鞋的時候頻頻抬頭看我欲言又止,秀眉擰成了疙瘩,待新鞋做好,終於忍不住問我:「你歡喜他啊?」
我正準備去賣豆腐,被她驚得梆子落地,砸了腳指頭,齜牙咧嘴地辯駁道:「哪有!我,我就是覺得欠他份大人情……」
阿姐卻自顧自地嘟囔起來:「趙堰吧,瞅著還行,但是我得再打聽打聽。這樣吧,等將軍回來,我求他保個媒……」
「不不不……」我說話都結巴了,「阿姐!我,我沒打算嫁人!」
阿姐壓根聽不進去我的話,又扒出那紅布包數攢了多少錢。見我貼墻邊想溜,隨手捏了個豆子,隔著八丈遠準確無誤地扔到了我的腦門上:「沒說完話呢!皮猴似的。算了,早點回來。」
我暗暗腹誹著阿姐怎麼扔得這麼準,把新做好的布鞋往懷裡一揣,推著車上了街。
賣完豆腐,我照常去蹲趙堰。結果趙堰還沒蹲到,突然瞧見街頭一群小叫花子正在打架,而之前給我指路的冬子被他們按在地上胖揍。
這群孩子一邊打,一邊還叫囂著:「打死他,打死這個不男不女的!」
我跑上前去拉開他們,呵斥道:「都是苦命的,打他做甚!」
一年歲較大的小叫花子滿不在乎地嚷道:「誰讓他是條閹狗,我們瞧著他就來氣!」
說完這群孩子一哄而散,留下冬子躺在地上捂著腦袋低聲抽泣,身下還有一攤尿漬。
我把冬子扶了起來。他被打得鼻青臉腫,窘迫地捂著被尿濕的褲子,淚汪汪地看著我,手裡攥著半塊硬餅子。
我隻得把他帶回了家,想讓他把衣服脫了我給洗洗,他卻惶恐地死死攥著褲腰,小臉煞白。
阿姐打屋裡走了出來,遲疑地看了冬子一眼,與我小聲說:「你進去吧,我給他洗。」
我也不知阿姐跟冬子說了些什麼,待我做好了飯,冬子已經洗完了澡,坐在小板凳上任阿姐給他擦頭發,大眼睛滴溜溜地轉悠,不時偷偷瞥她一眼。
晚上我們仨一起吃了頓熱乎飯,冬子低著頭不斷扒飯,一口菜不敢碰。我便直接給他夾到碗裡,說了句「不夠還有」。
哪知他突然哭了起來,一邊吸溜著鼻涕,一邊就著眼淚把碗裡的飯菜吃得幹幹凈凈。
當晚他睡在了炕尾,小小一團蜷縮在墻角裡,臉上還掛著淚痕。
阿姐坐在旁邊給他搖了會兒蒲扇,等他睡熟了,沖我使了個眼色。
我倆走到院裡,她突然輕聲說:「我想養他。」
我怔然,就聽她繼續道:「我被灌了紅花,這輩子不會有孩子了。冬子跟我一樣都是殘缺的,不如我倆搭個伴。」
12
就這樣,我跟阿姐的小家裡多了個「弟弟」。
冬子今年八歲了。洗幹凈小臉,是個唇紅齒白的漂亮孩子。
他懂事得很,主動幫我磨豆子,幫阿姐洗衣服掃地。與我相熟了,主動說出了自己的「秘密」。
他跟我一樣,娘死得早,家裡算上他七八個孩子,他爹養不起,便動起了歪心思。
他們村裡有位「三爺爺」,是個老太監,聽說伺候過好幾位娘娘,歲數大了出了宮,靠著這些年攢下的賞賜置辦了大宅子。
有一天冬子爹喝多了,看著家裡「嗷嗷」待哺的娃娃們,越看越煩,突然覺得當太監挺好的,還能吃上皇糧。
於是他昏了頭,抓住年歲最小的冬子,把他按在桌子上,扒下他的褲子,拿了菜刀,噴口酒,一刀砍了下去。
冬子命大,慘叫聲引來了鄰家嬸子,將他及時送去了郎中那勉強保住了小命。
他爹仍不思悔改,覺著是給兒子謀了條好出路。等他止了血,拉著他去找三爺爺,想讓這位老太監給冬子舉薦進宮裡去。
哪知那三爺爺笑得前仰後合,笑完捂著鼻子嫌棄地說:「真是個蠢貨,皇宮哪是說進就進的!可憐你這小子,被親爹當豬羔子給騸了,以後能不能活還不一定呢!晦氣!」
冬子爹這才意識到自己這一刀下去,沒給兒子帶來富貴命,反斷了子孫根。
冬子的傷久久不愈,他爹為了甩掉他這累贅,把他扔在了深山老林裡。
可他到底活了下來,沒敢回家,下了山一路走,不停地走,最終跟著流民來到了這裡。
我輕輕抱了抱他,心裡想,攤上這世道,苦的不單是女人或男人,而是窮人。
我會賣豆腐,阿姐會織布,我倆合起伙來養個孩子,不過多雙碗筷的事。
等我攢夠了銀子,就盤個鋪子,一點點掙銀子,說不定我也能成為大掌櫃。
這日子啊,好像越來越有盼頭了。
可是沒過多久,一天傍晚,趙堰突然叩開了我家院門,把一袋子面往院裡一扔,直勾勾地盯著我,喉結滾動了半天,問:「二丫,還有豆腐嗎?」
我茫然地回道:「早沒了,咋了?」
他笑得牽強:「我要走啦,打蠻子去。這一走,不知猴年馬月能回來。就是有點想你這口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