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頌雅都大了,父皇也會老的。
即便之前聽到了千種傳聞,真正見到時還是會難過。
「一直盯著朕做什麼?直視龍顏是大不敬,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父皇佯怒說我,頌雅已經過去挽著父皇的胳膊,「娘親是太想姥爺啦,姥爺好多好多年沒來我們奉國府了吧,來,我帶姥爺逛逛。」
父皇沖頌雅笑了笑,又嫌棄我,「還不如你女兒懂事。」
他再次看向頌雅的時候「哼」了一聲,「你也是不讓朕省心的。」
因父皇的到來,之前的許多準備又要改換規制,整個府裡都忙得停不下來,連賓客都來不及招呼了,男賓那邊有夫君,女賓就隻能靠炎炎和秦羨了。
炎炎可以招呼大多數人,秦羨則負責炎炎招待不了的人——比如永信侯府一家。
中途頌雅學宮裡的同窗來拜會我,亓寺意穿著全套世子禮服,金光閃閃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要及笄。
與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如今學宮裡的頭甲方勝鹮,他穿一身皂色常服,神色委頓。
這孩子前天在朝上提了對新政的一些想法,被父皇教訓說他是腳都沒沾過泥地的大少爺瞎想,對一個一心想做點事業的少年來說,打擊挺大的。
「姨媽,剛在前面聽說皇上也來了,是真的嗎?」
亓寺意這幾年往我家跑得勤快,姨媽前姨媽後的,我隱約猜出他喜歡我家頌雅,也問過頌雅的意思,頌雅就一句話我就再對他喜歡不起來了。
頌雅說自己剛毀容那陣,亓寺意說她是醜八怪。
這死孩子,愛找誰找誰去,反正別想挨著頌雅。
「已經去前廳了,你去見一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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亓寺意拊掌嘆道:「皇上專門為了頌雅出宮,這樣寵愛,太好了!」
亓寺意是個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性格,所以替頌雅開心是真的,我看得出。
就是他為什麼要說頌雅是醜八怪呢?
他怎麼想的呢?
我想不通,心道算了,反正頌雅也說了,絕對不可能與亓寺意在一起。
亓寺意領著一眾少爺們告辭,方勝鹮一個人吊在末尾,我叫住了他,「雲雀。」
「公主,什麼事?」
我沖他笑了笑,「前幾天朝上的事夫君跟我說了,知道你心裡難受。你還小,做事情不周全有什麼的,被說兩句也沒關系,哪家的孩子不被罵啊,父皇是對你有期望才點你,要是個木頭樁子,他看都不會多看一眼的。」
方勝鹮鈍鈍地點點頭,「多謝公主殿下。」
我走過去,抬起手拍了拍方勝鹮的小腦袋,像是拍我自己孩子似的,「給本宮笑一個。」
方勝鹮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我捏了捏他的臉,他動也不動,隨便我捏。
欺負老實孩子太有意思了。
「這麼笑才對,保持住,好,就這樣,轉頭,走。」
一通忙亂,坐下等開禮時腳踝都酸了,宮季卿知道我累,給我倒了杯參茶,我聞著那濃重的藥味就難受,擺擺手說不要了,沒胃口。
「又悶得慌嗎,最近是怎麼了?」
「可能天氣太幹,菩薩保佑今年別旱,田裡有個好收成吧。」
宮季卿跟隨侍吩咐,不久他們端來一個香爐點了燻香放在我位子旁。
「這香好久沒聞過了,是誰做的,和頌清做的味道一模一樣!」
「他寄回來的。」
我立即傾身問宮季卿:「他就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哐當——
身後有人失手跌了酒盞,我正要回頭看,宮季卿就朝身後抬了一下手,一眾人衣袖摩擦的聲音傳來,他卻絲毫不在乎地為我整理瓔珞,「坐正,快行禮了。」
我被這麼一提醒,立即回到自己位置上等著行禮,父皇帶著兩個如今受寵的美人坐在上首,大監親自為頌雅唱禮。
頌雅穿著一襲紺色宮裝被侍女們迎上前來。
看見那用料極其樸素的宮裝,我十分不解。
並非我由奢入儉難,而是頌雅通身紋飾全無,那就是一件素裳,像是一整塊紺色布料縫制而成,反襯得她肌膚如玉,臉上芙蓉妖冶。
周圍的人竊竊私語:
「這也太樸素了吧……」
「公主看起來也驚訝得很,她不知道嗎……」
「這不合規矩,皇上會怪罪……」
坐得靠前的亓寺意咳了兩聲,輕嘲:「別人穿什麼禮服幹你們屁事!」
鄄御公主瞪了自家兒子一眼,又瞪了永信侯一眼,永信侯將酒杯往桌上一放,亓寺意閉嘴不敢說話了。
頌雅走過亓寺意時身子沒有動,飛快地用眼神掃了他一眼,嘴唇似笑非笑。
亓寺意舉著酒杯放在嘴邊,竟然忘了喝進去,樣子呆傻得和平時的方勝鹮一樣。
而此時的方勝鹮正低著頭,錯過了在他的角度看去應當頗為曖昧的一幕——被父皇罵了,在人前覺得沒面子,孩子害羞了。
我其實當時並沒看清這些,是後來頌清告訴我的。
我本想請炎炎為頌雅加簪,炎炎卻覺得自己不合適,然後和我一起環視一圈,我身邊的女子竟然沒有傳統意義上相夫教子一家子和睦美滿的,除了我,可沒有母親親自加簪的。
最後是頌雅自己請的煦燕,她說煦燕頭發梳得好。
不過煦燕也很好,她這兩年升了一品,從四品工部侍郎,馬上就要超越前夫鎮遠將軍了,這個兆頭也不錯。
煦燕為頌雅插上一支翡翠玉簪,當時選簪子的時候我就不喜歡這支,顏色太沉了,不是小姑娘該用的,沒想到跟她今天這身紺色素袍還挺配。
頌雅拜了我與宮季卿,又拜謝賓客,本該退下換常服吃酒了,她卻又回到大廳中央,俯身長拜父皇。
我心中忽地一跳。
父皇道:「頌雅,你的心意依舊不變?」
頌雅的聲音清亮而堅定,「是,頌雅心意不變,請皇上下旨。」
父皇站起身來,我也立刻跟著站起來,「父皇?」
「頌雅,即便你母親傷心,你也不變心意?」
「是。」
我又叫了一聲,「父皇!」
父皇搖搖頭,無奈地笑了,「罷了,就讓朕做這個惡人,讓我們小頌雅開心。
「景龍多謝皇上!」
我已覺得喘不上氣,宮季卿立刻扶著,父皇這才看了我,眼中有一絲不忍,「你若不想受法,朕準你隨時還俗。」
父皇對起居舍人道:「把這句話記下來。」
父皇起身扶起頌雅,說了句「臭丫頭」。
頌雅緩緩地回身看了一眼亓寺意,成功從他臉上看到了自己想看的。
震驚,不解,痛心,了然,後悔,哀求……
各種情緒應有盡有,甚至比她之前想要的還多。
頌雅想起和他一起打獵,落進她布置好的洞裡,兩人緊靠著抵御寒冷的時候;
也想起在小測上假意幫他作弊,實則把小抄扔到夫子腳下,害得兩人被罰打掃學宮的時候;
還有一起打馬球暗中使壞砸了他的球桿害他輸了比賽,一起扮成商人去逛青樓把他灌醉了丟下,一起遊湖偷偷把他推進水裡……
頌雅忽然覺得為了這個報復,自己付出的時間和精力好像太多了。
她抬著下巴像隻鬥勝的小狼,不再看被他玩弄的亓寺意,然後糾正父皇對她的稱呼,「以後要叫臭道士了,皇上。」
我終於知道她為什麼要換一身素衣,要選翡翠簪,要讓煦燕給她插簪了。
我的女兒是為了在及笄禮上做道士!
宮季卿勸我,「皇室女子做道士無礙,且皇上準她隨時還俗。」
「你還不明白嗎!混賬!這種事是能開玩笑的嗎!我……嘔……」
或許是怒火攻心,我吐了出來。
宮季卿再無暇關注旁人,「快傳御醫!」
我抓著他的手低聲道:「宮季卿!我今天已經夠難過了,你不準騙我,頌清是不是回來了!」
宮季卿不說話,我掉了一顆淚在他手上。
「頌清在,你乖乖看大夫,我讓他見你。」
……
「公主,王爺說了不見任何人,您%」
尤爍兒根本不理看門的小廝,吩咐自己的侍衛:「殺了他們兩個,頭割下來掛在城門示眾。」
門忽地開了,面容憔悴,像是許久不曾好好休息的姚守走了出來,他身上滿是酒氣,腳步不穩,聲音也發顫,「你們敢殺本王的人?」
尤爍兒盯著自己的弟弟,冷笑了一下。
「愣著做什麼,當著福王的面,殺給他看。」
刀光一閃,兩顆人頭齊齊落地,其中一顆滾了幾步到尤爍兒腳邊,湧出的血弄臟了她的雲鞋,血味混著酒味,在院子裡形成一種難以形容的惡心味道。
姚守摳著喉嚨吐了出來。
尤爍兒低罵:「廢物。」
姚守吐完了,不管不顧地用袖子擦幹臉上的淚水和汙漬,聲嘶力竭地朝她吼:「你這個瘋子!殺了慕容不解恨,你還要殺我嗎!」
尤爍兒一步步向姚守走去,姚守被她空洞的目光嚇到了,不由得後退。
尤爍兒往前走,他就往後退,退到門檻處被絆倒了,狼狽地倒在地上。
沾了血的雲鞋踩在姚守臉上,姚守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在尤爍兒心中已經死了,克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說了多少次,那個男人不是我殺的,就是不信,蠢。
「既然那麼愛他,怎麼不陪他去死?虛偽。
「都那麼恨我了,還是不敢跟我動手。懦弱。
「我是得罪了哪位神仙,得了你這麼個又蠢又虛偽還懦弱的軟蛋弟弟!」
姚守自我放棄地道:「我又蠢又懦弱不是正合你意嗎,你才能想怎麼擺布就怎麼擺布我!不用在我面前再裝好姐姐了,你也正好解脫了才是!」
尤爍兒用力踩下去,姚守覺得自己的臉都快沒有知覺了。
「那你倒是按我說的做啊,和男人上床都會,和王妃側妃上床就不行了?我要你的子嗣,你去給我做出來啊。」
「你休想!」
尤爍兒收回了腳,蹲在姚守身邊,拿出手帕,忽又變回那個溫婉的好姐姐,給姚守擦臉上的臟汙。
她的語氣也像從前那麼溫柔,「你要是實在不願意,我也可以找其他人代替,反正王妃和側妃們從未侍寢,把燈熄滅,她們也不知道床上的你是什麼樣。
「你……你拿我當配種的畜生嗎?」
尤爍兒愣了一下,不想自己這位金尊玉貴的弟弟竟然這樣貶低自己。
不過他形容得很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