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不容易了,走到今天,真的太不容易了。
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怎麼也不會離開那個小山村,和宮季卿過一輩子田園生活就好。
宮季卿給我擦眼淚,我也傻乎乎地給他擦淚,我們兩個忽地就跟成親那晚一樣手足無措起來。
擦著擦著,就變成了擁抱。
床帳落下,他虔誠地觸碰我身上每一處歲月留下的痕跡,我也親吻他身上的每一處疤痕。
我們不再是前朝十三公主的養子青蚺和本朝的嫡公主奉國,我們就是那個小山村裡前來投奔的瘸腿少年和剛被主家趕去鄉下的黃毛丫鬟。
「宮季卿,對不起,宮季卿……」
……
宮頌清背著手站在書房外,人生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智慧不夠用。
他在後悔不該不帶頌雅來,至少多一個人替他承擔火力。
但轉念想到頌雅的臉,他又徹底泄氣了。
他的腳往前挪了幾步,又退了幾步,小臂抬起又落下,就是不敢去敲門。
瞧這樣子,多麼像一個普通的小孩子,多麼不像他宮頌清。
他還沒有糾結出結果,書房內便傳來他父親的聲音:「進來。」
頌清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
「要我請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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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忙不迭地推開門。
宮季卿正跪坐著調琴弦,他穿著素白道袍,沒有束發,而是隨手拿發帶捆著,烏黑的發尾落在朱紅地毯上,帶著莫名的殺氣。
頌清直直走到他父親面前,幹脆利落地跪下。
「父親,孩兒知錯。」
宮季卿撥了一下琴弦,發出一聲錚鳴,他偏著頭斜眼看向頌清,嘴角似翹非翹,不是個好模樣。
「臉上怎麼了?」
頌清這時是不敢撒謊的,「自己劃的。」
宮季卿「嗤」了一聲,帶著濃濃的鼻音。
頌清就像被扇了一耳光似的,整張臉漲紅了,身體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
宮季卿又撥了一次琴弦,這次的調子比上次高,他不緊不慢地調整,連續調了幾個音,才又想起自家兒子還跪著。
「上次我怎麼跟你說的,再拿你妹妹犯險,就再也不讓你和頌雅見面。」
「父親!」
「怕了?你暗示她去擋巨蟒的時候怎麼不怕?」
「請父親責罰!」
「我罰你做什麼,我罰了你,你娘親妹妹還要怪我,宮頌清,你不是把我拿捏得死死的嗎。」
「不敢!」
宮季卿放下琴,單手撐著下巴,靠在軟墊上,毒蛇般的目光上下打量了自己兒子一圈,分辨著他如今的樣子究竟幾分真,幾分假。
他拿手指點著膝蓋,一下一下,毫無聲息。
良久,他讓頌清抬起頭看他。
「旁人總以為你與我像,其實你我不同。但是這麼多年,你總該學會怎麼做個兒子,做個哥哥。」
「我在學,父親,再給我一次……」
「沒有再一次,你走吧。」
宮頌清覺得心臟像是被狠狠攥住,他不可置信地張大了嘴,隨即而來強烈的恨意讓他自己都心驚。
他不要我了?
他們不要我了?
「不……」
「我在屠烏禪時有意放跑了邢三魁,如今他在巢州嘉妱那裡。
「之前宣韋說過,我對你太仁慈了,所以你去找宣韋。
「去跟宣韋學學,什麼才叫合格的畜生。
「讓巢州那步棋發揮作用,不然你就別回來。
「聽明白了?」
「我可以跟娘親和頌雅告別嗎?」
「這是懲罰。」宮季卿甚至有心情搖了一下頭,「所以,不可以。」
頌清不服氣地說:「爹爹在我這個年紀,在我那樣的境地下,就一定比我做得好嗎?」
宮季卿笑了一下,「唔,忍了這麼久還是說了。」
「爹爹回答我,不然頌清不服!」
他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頌清,嘴角勾起不懷好意的笑,「要我的回答?宮頌清,我現在讓你娘跟頌雅在我們中選一個,你說她們選誰?」
頌清萬沒料到等到了這樣一番話。
「你開始隻想保護你娘親和妹妹,做到一半,又沉溺於玩弄人心的快感,享受權謀的樂趣,看著所有人在你的謀劃下功虧一簣,隻有你一個人笑到最後,你很滿意,很快樂,但你忘了你一開始想做的是什麼。
「你忘了你要保護娘親和妹妹,所以她們都受到了傷害,這些,都源於你的狂妄!
「你跟著巨蟒學了那麼久,學到什麼了?
「就學到怎麼絞殺對手了?
「隱忍、等待、步步緊逼,一樣都沒學到嗎!
「就這你還覺得有資格和我叫板?」
宮季卿一指門外,袍袖兜出的風撲到頌清臉上,「滾出去,宮頌清。」
門忽然開了,探出一張文著嬌艷芙蓉的臉。
頌清急忙站起來想要解釋,頌雅卻直直走到宮季卿面前,掀起裙擺跪下。
「爹爹,我不怪哥,你別趕他走。」
頌清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種酸脹的難以訴說的情感,他不喜歡那種感覺,但他很心疼頌雅。
宮季卿丟下一句「你自己想清楚」就走。
頌清看著還想再求的頌雅,攔住了她。
他決定去巢州,不是因為宮季卿的懲罰,而是自己對自己的懲罰。
人生中第一次,他開始自我反省了。
……
頌清不見了。
我發現這件事的時候,第一個懷疑的就是宮季卿,找到書房去,他一臉無辜,問我怎麼了。
我又覺得自己恐怕是錯怪了他。
「兒子不見了,你說他跑哪兒去了?」
宮季卿放下筆,「走吧,我們一起去找。」
遍尋京城不見,學宮沒有,皇城沒有,璇璣書閣沒有,觀堯山沒有,永信侯府也沒有。
頌雅被父皇接進宮了,我問不著,隻能無頭蒼蠅似的找。
最後是圓惠師傅說他算了一卦,說此去是命數,無有大礙,且必定回來,叫我不必慌張。
我……我怎麼可能不慌張!
我那麼大個兒子不見了呀!
「圓惠師傅,您能不能算算頌雅往哪個方向去了?」
宮季卿說:「別為難禪師了。」
我一想也是,圓惠師傅是半路出家的和尚,算卦不一定準,我又去欽天監求了一卦,沒想到和圓惠師傅說的一樣。
「頌清不會一時意氣,月盛炎已經派出斬閻羅了,多則幾月,少則幾天,總會有他的蹤跡,不要擔心了,小春。」
「可是……」
「對外就說他去雲遊了,不要讓王府和皇城懷疑。」
宮季卿安排得當,我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但是我自己的兒子自己了解,他即便要走,也不會話都不說一句就走。
「夫君,真的不是你?」
「小春,你懷疑我?」
「不,不是,宮季卿你別生氣,我隻是……算了,就按你說的吧。」
如宮季卿所料,斬閻羅的確找到了頌清,他竟然瞞著我們去了巢州。
宣韋的信也回來了,他告訴我們,尤爍兒偷偷收留了邢三魁和一個烏禪人,猜測是已經死掉的烏禪女王的子嗣。
聯系到頌清曾經答應我會殺掉邢三魁,這次不辭而別就有了解釋。
宣韋說,他會替我們照顧頌清,他在巢州也的確需要人手幫忙,我家兒子他徵用了,事情完了再還。
話說得客氣,但沒給我一點兒反對的機會。
……
次年,在涼州的秦思生下了姚斬的兒子,但不是長子,據說姚斬後院的某個姬妾生下了長子。
秦羨說起這事時,不客氣地直罵姚斬蠢貨,炎炎打趣她,「瑯嬛侯好大的脾氣,敢辱罵當朝親王,我要是參上一本你可不好過呀。」
秦羨很大方地給炎炎發了三萬兩銀票的零用錢堵她的嘴。
我挺為思思擔心的,「涼州偏遠,基本就是姚斬說了算,思思孤身一人在那裡怕不好過,要不,讓她父親請立王世子?」
我想的是,先把思思孩子的名分定下來,以後哪怕姚斬再也不搭理秦思,總歸嫡子之位是在的。
秦羨點點頭,「我去與族叔談。」
煦燕跟著說:「秦大人在朝中力量不強,這事情不能光是王妃娘家說,依我看,不如去找永信侯。」
我一拍桌子,「這辦法好,永信侯老家也在西南,前朝時就有姻親。
這事兒是幾重好處,一來,永信侯亓劍錚本來就想做侯府正兒八經的當家人,不再受家中叔伯牽制,放著蜀中秦家這麼好的助力,不用白不用,他肯定是願意的。
二來,他妻子是鄄御公主,姚若凌喜不喜歡秦思另說,但她肯定是不願意自己弟弟家裡亂了嫡庶,會惹父皇不喜的。
三來,亓家秦家的家教我看在眼裡,除了一個被慣壞的亓寺意都不錯,我撮合一門婚事,也借機賣他們兩家一個人情。
最終秦羨選了秦家三房的庶女秦雲門,雖說是庶出,不過她父親母親去得早,那孩子跟著秦思一同受教養,才十六歲的姑娘,不僅將三房的產業打理得當,還將弟弟養得極好,秦家對那姑娘評價極高,而且早就有意將來為她尋京城的婚事,讓她和秦思互為依靠。
亓家那邊我則選中了二房的長子亓劍寒,這位公子訂婚的姑娘夭折了,自己又接連守祖父和父親的孝,出仕晚,從地方一路幹回京城,看似其貌不揚,又被侯爺亓劍錚遮掩了大部分光彩,但要知道,他是亓家這一代的文臣之首,不到三十歲的正四品!
我幾乎沒費力氣就說成了這門婚事,這次連姚若凌也罕見得沒有給我擺臉色,在鄄御公主府設宴請了我一回,真心實意誇我想得周到。
這頭換了六禮,那頭秦家就請封世子,亓家緊跟著附議。
朝堂上說是講究避諱,可人家這都是實在親戚,亓劍寒給自己媳婦兒的堂姐的兒子說幾句話怎麼了,有什麼不對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