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說:「有用的,會又用的,緹兒還小,你還要看著她長大呢。」
阿娘含淚看著我,把我託付給四個嬸娘,讓我把她們當做親生母親。
然而話音剛落,外面傳來狗叫的聲音。
我聽出來了,是那個北地公主的狗。
它竟然找到了我們。
那個狗直接到了我們藏身的附近,北地公主聲音響起:「她們就在這裡,快找。」
二嬸娘和三嬸娘四嬸娘立刻拖東西抵著門。
大娘打開窗戶,先把我和堂姐放了出去,然後又把我阿娘推下來。
她跳下來後催促三個嬸娘也快跳。
可那隻狗太厲害,已經快要把門撞開。
她們讓我們快跑:「我們已經沒了孩子,死了便是和孩子們去團聚,你們快走,快走……」
大娘紅著眼含著淚,攙扶著阿娘帶著我和堂姐向前跑去。
好在城裡的地形我們熟悉,那條狗一時沒有追上來。
隻是城中也在混戰,箭矢擦著我們的身體飛過。
這一夜我們東躲西藏,最後在躲進一間藥鋪。
藥鋪裡已經沒人,隻剩一地的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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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讓我們休息,她去找點解毒的藥給阿娘。
可她一轉身卻又倒了下去。
我們才發現她不知何時中了箭。
鮮血浸透了她的衣衫,她面如金紙,已經快沒了呼吸。
「娘。」堂姐哭著捂住大娘的傷口。
大娘繾綣的看著堂姐:「嫣兒……別哭,娘會一直在你身邊。」
然後她又對阿娘說:「五娘,我的孩子就交給你了,你要……要好好活下去。」
阿娘說:「阿姐你堅持住,我現在就找藥給你治傷。」
可大娘再也不能回答她了。
這一夜,我們失去了五個至親之人。
原來,我昨夜見她們像神妃仙子般要乘風而去,是真的。
我和堂姐都小聲的哭著。
阿娘也流著淚,然後她掙扎的爬起來,找了一些藥往嘴裡拼命塞。
她還不能死。
她死了,我和堂姐就沒了依靠。
外面廝殺的聲音漸漸小了,有凌亂的腳步聲向我們這邊走來。
阿娘拿起桌上的一把剪刀將我們護在身後。
門開了,跌跌撞撞進來一個身影,借著雪光,我認出那是我阿爹。
他一身的狼狽,一身的血。
見到我們的那一刻,他頓了頓。
他持著劍,疲憊地靠在墻上。
「你是怎麼給我下的毒?」他問阿娘。
阿娘回他:「毒在我的身體裡,血液裡。」
他恍然:「原來如此。」
「所以你根本不是因為在乎裴竟而不想寫信,你是故意激我,就為了用這種法子對付我?」
阿娘:「是。」
阿爹喘息著:「你就這麼恨我?」
阿娘卻搖了搖頭:「早就不恨了,你不值得我恨。」
「那你為何還要害我?」
阿娘看了看我和堂姐:「因為我要我在乎的人活著。」
阿爹撐著劍向我們走來,阿娘用剪刀對準他:「別過來。」
我也撿起地上的棍子,顫抖說:「不……不許傷害我娘。」
阿爹鼻子又流血,他一步一步向我們靠近。
他在笑。
我也不知道他在笑什麼。
阿娘讓我和堂姐快走。
但我的腿卻沉的怎麼都拿不動。
他走到阿娘身前:「你說的那個小產的男嬰是不是根本不存在,你隻是為了讓我心緒不寧?」
阿娘說是。
他搖搖晃晃,撐著劍半跪在地上。
又有人闖了進來,是那個北地公主,她的狗帶她找來了。
狗的身上都是血,不知道是它的,還是我嬸娘們的。
公主看見阿爹跪在阿娘面前,怒道:「我這就殺了她給你解恨。」
她拿著彎刀就砍向阿娘。
可下一瞬,她的心口被長劍洞穿。
是阿爹殺了她。
她不敢相信的回頭:「為什麼?」
阿爹猙獰著眼:「除了我,誰也不能殺她。」
公主死了。
死前她對她的狗吹了一聲哨。
它的狗嗚咽一聲,向我們撲了過來。
阿爹持劍去斬,但這條狗太大了,一劍沒砍死。
阿娘則拉著我和堂姐就跑。
可跑出去幾步,她卻停下腳步,轉身去關門窗,想把阿爹和狗關在裡面。
但這醫館的門窗從外面根本關不上。
醫館裡面阿爹的聲音越來越弱,嘗到血滋味的狗越來越瘋狂。
略一思索後,阿娘讓堂姐帶我向南邊跑。
然後她返回藥鋪,將門窗從裡面抵上。
關最後一扇窗時,她對我溫柔一笑,然後像一縷清風般消失在窗前。
「娘。」我撕心裂肺的向藥鋪跑去。
我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做。
隻有這樣我和堂姐才能活。
但我知道我這一走,我們母女就是永別。
我做不到就這樣離別。
堂姐用力拽著我跑,我推她咬她,她也沒將我放開。
最後她重重給了我一巴掌:「走啊,要不然所有人都白死了。」
我漸漸不掙扎了,渾渾噩噩的被堂姐拉著向前跑。
我想要回頭去看。
卻想起阿娘昨天對我說的那句:「緹兒,永遠不要回頭。」
她告訴我永遠不要回頭。
可她為了我,無數次回頭。
14
最終,我沒有回頭。
我不能讓大家白白犧牲。
我不能成為堂姐的負累。
我們拼命的跑,眼淚在風中一顆顆掉落。
最後終於看到一隊穿著銀甲的軍士。
堂姐大聲問:「前方可是燕王的軍士。」
那些人回道:「我們是燕王的軍隊,小姑娘你怎麼知道的?」
堂姐挺直脊背:「我們二人乃大雍朝天族第九代孫,當今天子乃我們親堂祖父,燕王殿下是我們堂叔,還請諸位帶我們去見燕王殿下。」
她每一個字擲地有聲,像是已經練習過千百遍。
那些人也被她鎮住,沒有盤問我們:「請二位小姐隨我們來。」
我們又回到了城主府。
祖母和祖父的屍身已經被收斂起來。
祖母身邊站著一個中年男子,他小心翼翼的撫摸著祖母的臉,將她的眼睛合上。
堂姐向他跪下:「魏嫣帶妹妹魏緹,見過陛下。」
原來,他就是當今天子,曾經要娶祖母的人。
他是天子,如今天下又混亂,他本不該在這裡的。
可他卻來了。
天子看向我們二人,對堂姐說:「三年不見,你愈發的像你祖母了。」
堂姐不卑不亢:「祖母說孫兒更像陛下您。」
天子嘆了一聲,讓人帶我們下去休息。
我精疲力盡,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阿爹和阿娘還有大娘的屍身被帶了回來。
去的人說,從現場看,是那條狗先咬死了阿爹,沾染了阿爹的血後毒發,再被我阿娘補了刀。
隻是那時阿娘也強弩之末,最後死在了大娘身邊。
我走到阿娘身邊,她蒼白著臉,手臂上是深可見骨的傷口。
但我並不害怕。
我在她身邊躺下,將臉貼在她的胸口。
她的容顏依舊。
可我再也聽不見她的心跳,感受不到她的體溫。
有人強行將我拉起來,說小孩子不能和屍體相處太久,否則會生病的。
他們將阿娘的屍身帶走。
我緊緊在後面追:「阿娘,不要丟下我,不要……」
最後我摔倒在雪地上。
我心如刀絞的痛哭起來。
一陣風吹來,輕撫我的面。
三隻蝴蝶突然出現,圍在我和堂姐身邊飛舞。
然後,一隻落在堂姐胸前,一隻落在我的手上,一隻停在天子臂膀上。
我想,是祖母、大娘和我阿娘來了。
她們說過,若是她們不在了,會變成蝴蝶來見我們。
至於二嬸娘三嬸娘四嬸娘,她們一定也見到了她們的女兒,此刻團聚在一起。
天子問蝴蝶:「明月,是不是你?」
蝴蝶扇動翅膀,像是在回應他。
天子動容:「你放心,朕答應過你的事一定會辦到。」
最後三隻蝴蝶緩緩飛走,消失在溫柔的風中。
15
後來,天子問我和堂姐願不願隨他回天都城。
回去後他會赦免我們,恢復我們的郡主之位。
堂姐搖了搖頭。
天子問:「那你們想要什麼?」
堂姐跪下:「孫兒懇請陛下將寒川城賜給我們做食邑。」
她說家人都死在這裡,她願以寒川城為陵墓,終身在這裡守陵。
天子答應了,封她為新的城主,留派官員和軍隊協助堂姐管理直到堂姐及笄,再調千戶百姓來這裡戍城,所得賦稅皆由堂姐支配。
我因還年幼,封賜將來再擬定。
而這些,都是祖母提前與天子商議好的。
去年四堂姐被馬踩死的那天,祖母也得知了祖父東山再起的消息。
她以身為引,說出那句「若是三人能同榻而歡最厲害」的名言。
她知道祖父一定會震怒,必定要來寒川城找她。
她寫信告訴天子,她會殺了祖父和她的兒子們,為天子除掉心頭大患。
為她的兒媳孫女爭一個光明。
後來的每一步都在祖母的算計之內。
除了怎麼都不肯喝酒的爹,和北地公主那條嗅覺靈敏的狗。
可能這便是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人生總不得圓滿。
我們厚葬了祖母、嬸娘和阿娘的屍身。
祖父叔伯阿爹還有男丁們的屍身,則由天子帶走。
聽說天子要將他們掛在城墻上,以儆效尤。
寵姬也死在這場戰亂裡,不過她是被北地人折磨死的。
他們本來就看她不順眼。
寒川城主和他的兒子也由堂姐監斬。
那天城主和他的兒子磕頭悔過,願意一生吃素來贖罪。
「你們竟然以為吃素就是最大的苦,就能贖罪?」堂姐冷笑著下達了凌遲他們的命令。
最後,她讓人割掉他們的頭顱放在被踩死的堂姐墓前。
她撫摸著墓碑:「四妹,我們給你報仇了。」
離開的時候,我看到阿娘墓旁有一束藍色的花。
現在是冬天,能開這種藍色小花的隻有離寒川城百裡的珈藍渡。
我想是裴竟來過了。
他看到了阿娘寫的那封信,他去了珈藍渡。
隻是等到的卻是阿娘的死訊。
我將小花拿起,走出墓地後隨手扔了。
我知道阿娘不會喜歡。
她不喜歡拋棄她的阿爹。
也不喜歡折辱過她的裴竟。
或許他們都曾愛慕過她,但遠不及她的真心和尊嚴。
16
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堂姐十八歲的時候,天下終於再次平定,天子也在這一年駕崩。
據說死前還握著祖母年少時送他的一個藥囊。
有人感嘆天子對祖母的癡情。
可我卻知道,愛慕一個人是絕對不會任由她挨餓,任由她出賣身體。
我們被流放的那三年,是天子在報復祖母不肯嫁他。
報復她有眼無珠,不知好歹。
隻是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人死後他又開始懷念。
這懷念也被祖母算計了,才有了我和堂姐如今這富足平靜地生活。
我也漸漸明白人心,知曉魏家這些男子為何如此薄情寡義。
因為祖上的本性。
因為對權力的欲望。
因為這世道,女子如物件不被珍惜。
祖母正是深深知道這一點,所以提前叮囑堂姐千萬不要跟著去天都城。
讓她在遠離權勢的地方要一方食邑,做一個自由自在的人。
堂姐如今已有祖母當年風範,將寒川城治理的井井有條。
我十二歲生辰這天,天都城來了使者,送來天子的遺昭。
封我為郡主,賜數車金銀珠寶,再調派八百戶來擴充寒川城為我的食邑。
這一天,我和堂姐讓人放起了煙花。
無數煙火在黑夜裡綻放,盛大又絢爛。
明滅的煙火裡,數隻蝴蝶翩翩飛舞。
我和堂姐流著淚向它們伸出手。
它們落在我們的手上,久久不願離去。
我們帶著它們走進城中。
讓它們看煙火之下的百姓歡聲笑語。
這裡不再是罪惡之城,也沒有罪惡之人。
有的隻是兩個相扶相守的少女。
她們會帶著對家人的無盡思念,福暖四季,風禾盡起。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