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天蒙蒙亮,堂姐和祖母都不在。
我揉著眼睛去找阿娘,經過前廳時,叔伯們伏在桌上沉睡著,嬸娘們也睡著。
從大伯父身邊繞過的時候,他突然睜開眼睛,像貓看著老鼠般看著我。
我以為他們睡著了,沒曾想他們這般警醒。
難怪祖母昨天叮囑嬸娘們要謹慎小心,不可妄動。
我快步走到院子裡,阿爹在雪中練劍。
他赤著的上身遍布新舊交錯的傷痕,那是戰場的痕跡。
我不由停下腳步,他也停下劍。
我們在雪中相望。
這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清晰的看見他。
他很年輕,也很好看,和裴竟不分上下。
但他比裴竟更讓我害怕。
他向我走了過來,我局促的撒腿就跑,一口氣跑進阿娘的房間裡。
房間很凌亂,昨晚讓我心跳加快的香味還殘留了一些。
帳中的阿娘蜷縮著身體還在睡。
我輕輕爬上床,看見她唇上鮮紅的口脂已經沒了,唇也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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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蹙著眉眼角有淚,像是在夢魘中。
我忙將她搖醒。
她迷迷糊糊看著我,眼神漸漸清明:「那個男人呢?」
我想她說的是阿爹:「在院子裡練劍。」
她喃喃一句:「他竟然還能練劍。」
說完她就咳嗽起來,臉色也有些蒼白。
阿爹這時也走了進來。
阿娘讓我走,可阿爹卻讓我留下。
他催促阿娘寫信。
阿娘挽著散亂的發走到桌邊,按照阿爹的要求寫起來。
寫完後阿爹仔細檢查,還用長劍割下阿娘的一縷頭發放進去。
阿娘又笑了。
阿爹問她笑什麼。
阿娘回他:「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將軍竟斷我發送給別的男子。」
阿爹看著她:「你我早已不是夫妻。
「若你當時自盡在叛軍前,待我奪得這天下,必定追封你為皇後,一生不再立後,死後與你同穴長眠,來生再做夫妻
「可你卻偏偏做了娼妓。
「是你,斷了你我的姻緣。」
可我想說,我常常會想念死去的四個姊妹,但我再怎麼想念,也見不到她們。
人死了,活人做再多,也是沒有用的。
還沒等我說話呢,阿爹就拿著信出去了。
阿娘還在笑。
雖在笑,眼中卻又有淚水。
祖母走進來幫阿娘擦掉淚水:「娘做了你最愛的慄子粥,來吃吧。」
阿娘點了點頭:「待女兒梳洗後就來。」
07
祖父是我們還沒吃完早飯的時候來的。
城外傳來喊殺的聲音,但沒持續多久就偃了下去。
大伯父說寒川城主不自量力,祖父來了竟不立刻開門迎接,自討苦吃。
然後是滿城的哭喊聲。
祖父屠城了。
空氣裡都是血腥的味道。
膽子最小的四嬸娘扶著柱子嘔吐著。
四伯父笑她沒用。
還說這寒川城裡都是有罪之人,死了便死了,沒什麼可惜的。
四嬸娘擦了擦嘴角:「是啊,這裡都是有罪之人,死了也沒什麼可惜的。」
她起身去了偏房,在裡面給她夭折的女兒上了一炷香。
風從院子裡卷過,吹起簌簌的雪。
祖母讓我們都進廚房幫忙。
我年紀小,在廚房幫不上什麼忙,便在廳裡擦桌子。
聽見四伯父在問阿爹:「小五,看你眼下發青,昨晚沒少折騰啊。」
我看向阿爹,見他眼下果然有青色。
昨夜我在密室瞧他時,他都還沒有。
阿爹擦拭著劍沒有回他。
四伯父繼續問:「比起她從前做良家婦,滋味如何,是不是更銷魂?」
阿爹冷冷看了他一眼。
四伯父撇了撇嘴:「你不會對她舊情復燃吧,可別怪四哥沒提醒你,要是被北地公主知道你和姜玉娘還有糾纏,可就大事不妙了。」
「不出意外,公主此刻也應該進城了。」
「姜玉娘,慘啰!」
姜玉娘就是我阿娘。
我立刻放下手裡的抹布去了廚房。
阿娘正在和祖母和面,我把聽到的事告訴了她們。
祖母誇了我,同阿娘說之前得到的消息是對的。
她讓阿娘若是真見到了那北地公主,要把衣領拉低一點:「你要讓公主知道你和少閔發生了什麼,要讓他們亂起來,越亂越好。」
阿娘點了點頭。
我急了:「不行不行,阿娘不能去見那什麼公主,四伯父說若是見了,阿娘會很慘的。」
阿娘讓我別擔心,說最慘的日子她已經經歷過了。
午膳時,桌上擺了滿滿一桌的菜,比我們過年時還豐盛。
祖母帶著我們站在院門口等祖父前來。
可祖父並沒來,來的是傳令官,讓我們所有人去城主的宅邸。
祖母沒有很意外,好像這一切她都早已知曉。
她讓堂姐在這裡給大伯父敬酒磕頭,也讓我給我阿爹敬酒磕頭。
我疑惑:「可今天不是孫兒生辰啊。」
祖母回道:「不為生辰,隻為你爹與你這世父女一場。」
我聽話的過去給阿爹敬酒。
祖母對他們二人說:「喝了這杯酒,你們父女的緣分便盡了,你們要想清楚。」
大伯父毫不猶豫的喝下酒。
阿爹思索一番後,看了我一眼,也將酒一飲而盡。
祖母神色悽然,卻也僅僅隻是一瞬便隱了下去。
我們回房間換了幹凈的衣衫,然後迎著風雪走出院門。
祖母親自將門上的紅燈籠摘了下來,她久久撫摸著她嫁衣做成的燈罩,然後點燃。
褪色的燈籠,在風雪中燃成灰燼。
走了很遠之後,我又回頭去看。
卻見院子也燃起熊熊大火,就連那棵遮天蔽日的合歡樹,也被火舌吞噬。
「阿娘,家裡著火了。」我忙告訴她。
可阿娘沒有回頭。
她掰過的臉,讓我看向前方,一字一句:「阿緹你要記住,永遠不要回頭。」
08
一路上屍橫遍野,殘肢滿地。
寒川城有一兩萬人,僅僅半天的功夫,原本熱鬧的街道就死寂一片。
死的死,躲的躲。
傳言說的沒錯,祖父是一個很可怕的人。
剛到城主的府邸,一個嬌俏的女子便飛奔而出,身邊還跟著一隻牛犢般大的狗。
女子投進我阿爹的懷裡:「阿閔,你終於來了。」
阿爹客氣的叫她公主,伯父們也對她十分恭敬。
她和阿爹說完話後又看向我們,最後目光落在阿娘和我身上。
她問阿爹:「她們便是你以前的妻女?」
阿爹點了點頭。
她上上下下將阿娘打量一番:「她真好看,可以把她送給我嗎,我要用她的皮做燈籠,一定很漂亮。」
阿爹回道:「她非良家女子,改日我送給公主更漂亮幹凈的。」
公主嬌嗔:「我們北地不在乎女子貞潔,我就要她。怎麼?你舍不得?」
阿爹說不是。
祖母上前解圍,公主卻白了祖母一眼:「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能不能活著出這城主府。」
祖母淡淡一笑,帶著我們繼續向府中走去。
城主府修在高地,很大很氣派,能俯瞰整個寒川城。
祖父就站在高高的臺階前,身邊有一位比我阿娘還年輕的女子,穿著白色的狐裘,懷裡抱著個三歲左右的女童。
那女童也穿著狐裘,長的珠圓玉潤,很有福氣的樣子。
我知道那個女人是祖父的寵姬,懷裡的女童是她為祖父生的孩子。
雖然我們都出生在晉王府,但命運截然不同。
在祖父身後,還有好幾個少年,是三年前被祖父帶走的堂兄們。
他們怨恨地看著嬸娘們。
曾經他們也在嬸娘們的懷裡鬧騰歡笑。
可現在,他們覺得他們的母親丟盡了他們的臉面,恨不得生死不再見。
祖母帶著我們給祖父請安。
祖父居高臨下的看著祖母:「你來了。」
祖母抬著頭,神色肅穆:「臣妾來了。」
祖父說:「你生的兒子們還是向著你,竟然讓你活到了今日。」
祖母輕笑:「是啊,都是臣妾生的好兒子。」
祖父嘆了一聲:「明月,你還有何未了的心事,朕今日可以成全你。」
祖母沒有為我們活下去求情。
她提了三個請求:一是讓她手刃城主和他的長子。
二是她想和祖父再吃一次飯。
三是我們這些女子需同一時間死,這樣黃泉路上有個伴。
祖父沒有同意第一個。
他說城主已經投降,且願意奉出所有金銀糧草,從前的事就一筆勾銷。
而且他已經屠城,那些曾經進過我們院子的恩客都已經死了,也算是給祖母和女眷們一個交代。
寵姬也在一旁勸道:「姐姐,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總抓著不放隻會讓自己難受。」
祖母沒有再爭辯:「也對,抓住不放隻會為難自己,那就改成再看一次煙火吧。」
「臣妾記得和陛下第一次相見,就是在天都城的煙火下。」
「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
「如果能再見一次那樣的盛景,臣妾死也無憾了。」
祖父聽著祖母的訴說,也有些恍然。
或許他也想起了他年少時,沒有父皇的寵愛,沒有兄友弟恭。
他孤獨的生長,以為這一生也就如此。
卻沒想有一位明月般皎潔的少女闖進他的生命,牽著他的手闖進洶湧的人潮。
祖父答應了:「好,朕答應你。」
寵姬卻急了:「陛下不可,她一定是在拖延時間,陛下還要南下與臣妾的父兄匯合,耽誤不得。」
祖父說也就一天的時間,不妨事。
09
我們又多活了一日。
我和堂姐站在高臺邊看著寒川城。
堂姐向南眺望著。
我問她在看什麼。
她回我:「看來時的路。」
堂姐是晉王府第一個孫輩,生下來就被冊封為郡主,食八百邑。
她是祖母親自教導的,端莊嫻靜,詩書飽讀。
八歲那年她隨祖母去天都城時,天子對她很滿意,意圖將她賜婚給皇長孫。
將來,她會做太子妃,做皇後……
可現在她卻被困在這屍城,等待著明日的死亡。
雖然我們什麼也沒做過。
但跟著為娼的母親生活,我們便也是不幹凈了。
祖父和、伯父們還有我阿爹是要得天下的人,他們不能允許身上有這樣的汙點存在。
「堂姐,你怕死嗎?」我問她。
我其實是怕的。
尤其是看到四姐被馬踩死那天,她像一條脫水的魚不斷地抽搐。
我拼命的求路過的人救救她。
可人來人往,沒有人停下。
那是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噩夢。
堂姐點了點頭:「我怕死。」
「但是阿緹,怕,也要走下去。」
身後傳來歡笑聲,是祖父寵姬的女兒在雪中玩鬧,陪在她身邊的除了侍女,還有我的堂兄們。
他們也看到了我和堂姐,卻像避瘟疫一樣避著我們。
甚至她的親弟弟還團了一個雪球砸到她身上。
他恨恨道:「你們當時為什不去死,為什麼要讓我們被天下嘲笑?」
堂姐反問:「被嘲笑的是你,為什麼是我去死?你承受不住,你去死好啦。」
「你你你……」堂兄氣的說不出話來。
其他堂兄們勸他不要生氣,說堂姐是秋後的螞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他們得意的走了。
堂姐看著他們的背影:「天下若是落在這群無情無義的人手中,會是何等的悽涼。」
然後她又看向南方,眼中是堅定之色。
雖她說她在看來時的路,可我覺得她像是在等人。
可我們早已沒了可等之人。
她在等誰呢?
10
晚上公主宴請,讓阿娘過去獻舞。
阿娘換上輕薄的衣衫,衣領拉的很低。
我看見她胸口上有青痕,還有牙印。
她在宴會上輕盈的旋轉,公主見到她身上的痕跡很是不快。
而宴會上的北地男子們對阿娘目不轉睛。
他們有人按耐不住,一把將阿娘拉進懷裡。
阿爹騰的一下站起來,冷冷地盯著那男人:「放開她。」
男人並不懼怕阿爹:「魏將軍,她隻是一個人盡可夫的娼女,你不必動怒,若是你也想要她,我們可以讓你第一個來。」
阿爹依舊一句:「放開她。」
男人問:「我們若是不放呢?」
阿爹拔出劍。
伯父們也站到他身後。
男人推開阿娘,他的族人也紛紛站了起來。
堂姐嗤笑一聲。
我問她笑什麼。
堂姐告訴我:「祖母說的沒錯,他們就是一盤散沙。」
我聽不懂。
堂姐解釋,北地的人並不是真心幫祖父打仗,他們也想進攻中原。
現在他們大部隊已經進入中州,便想甩開祖父。
否則一旦祖父和中州其他人聯合起來,必定會反殺他們北地人。
而祖父也深知這一點,所以肯定也早就防備他們了。
相互不信任的人,會一點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