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嘆了口氣:「也不是說饒她一命,隻是給她一線生機罷了。」
我本想告訴景晏十皇子的死因,想想還是作罷,就這樣一輩子不知道也挺好,省著餘生還要拿出心思來恨她。
莫侯落馬以後,太後很快就不得好了,聽說生了大病,估計熬不過今年冬天。
果然,還沒等立冬,太後人就要不行了,皇帝和景晏作為唯一尚在的兩個先皇的孩子,進宮去送太後最後一程。
可是景晏跟我說,太後是突然病倒的,因為她跟皇帝大吵了一架,撕破了臉皮。太後說我扶持你做皇帝,是要你來立我莫家的威,不是要你來滅我莫家的門。結果皇帝說,你自小就對我非打即罵,先皇不寵愛你,你還將我按進水缸裡,騙他我溺了水。
末了,景晏說,元元,他瞧不起本王的母妃是宮女,可本王的母妃對本王很好,她一生沒有害過人。
他說他母妃之所以死,是總借下棋的機會去討回孩子,先皇煩了,於是說,乖兔兒,你下完這一盤棋,就去領晏兒回去吧。
可那一盤棋是下不完的,皇貴妃沒有兒子,那一盤棋怎麼能下完呢?
太後前腳一走,莫侯問斬的日子就定下來了,他臨死前想見見女兒,皇帝沒準。聽說他在行刑前大罵皇帝暴虐無道,結果連道字都沒吐出來,腦袋就落了地。
他死以後,長公主被發配到保寧寺裡做尼姑,天天陪著那尊晚芍說靈的菩薩。之後皇帝在下棋時點過我兩次,意思是晚芍這個瘋子,早死早痛快。我說皇上,再有半個月,九王爺生辰,這陣子王府就別見血了。
我跟景晏在一塊兒已經快六年了,不論是之前的虛情假意,還是後來的情真意切,年年都給他過生辰。當天他會跟賓客們一起過,錯後一天,就隻有我們兩個人。
過來過去,其實也不外乎床笫之間那點事兒,兩人就是花花腸子再多,六年過去也琢磨不出什麼新花樣來了,他也不嫌膩,奇怪的是我竟也不膩。
不過今年不太一樣,景晏坐在鏡子前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我:「元元,你來瞧瞧本王是不是有了白頭發?」
他今年也才不到三十歲,哪來的白頭發,我湊上去瞧了瞧,那叫一個烏黑濃密。
我剛想回答,卻又覺出來,他這是有話要說。
「王爺,元元眼睛有些花了,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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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晏笑著回過頭揪我的鼻子:「元元,你又在騙人,誰家的姑娘二十四歲眼睛就花了?」
於是我問:「那哪家的公子三十歲有白頭發呀?」
他沖我擠擠眼睛,又說不正經的:「許是讓你這狼崽子給掏的,身子跟不上了。」
我於是張牙舞爪地叫了一聲,對著他又啃又咬。
鬧累了,他對我說:「元元,本王也三十歲了,三十而立。」
是啊,該是他立業的時候了。
「元元,你真想好了嗎?你舍得下嗎?」
我知道,他是在問我,舍不舍得下這份情,可我正是因舍不下,才要走。
「元元是從婢子上來的,有什麼舍不下的?」
「元元,你知道本王問的不是這個,本王問的不是榮華富貴。」
他又問了我一次:「元元,你舍得下嗎?」
我看著他,低下頭去吻他幾遍,纏綿得不成樣子才分開,卻還是不說話。
我隻怕一開口,就是我舍不下你,我離不了你。
他還是那樣懂我,眼望進我眸中深處,對我說:「你若舍不下,元元,本王來舍。」
他要舍這三十年,舍這天賜良機,舍這畢生大業。
我最不願看到的,就是他的失敗。
況且在皇帝手下,不反,就能久活嗎?
我摸摸他的臉,用手指去描繪他的五官和骨骼:「王爺,您記得您與皇上在圍場狩獵那一次嗎?那次我對您說了一句話,我說,別看我,看鹿。」
景晏,我不要你看我,我不要你被我拴住,我要你放眼江山萬裡,隻要你心中知道,我在這江山某處。
挨過了冬天,開春的時候,晚芍還是瘋了。
她終於還是跪在我腳下求我,她說元元,我求求你,我什麼都沒有了,我隻有小景哥哥,我求你把他讓給我,你把他讓給我吧。
我問她:「你愛他什麼?」
她愣愣地止住了哭,問我:「那我不愛他,我去做什麼?」
我蹲在她面前,想把她最後的樣子看清楚:「晚芍,什麼是愛啊?」
她被我問得發傻,半天,才捂著腦袋慘叫起來,她說:「我不知道啊,沒有人愛過我,我不知道啊……」
我拄著臉,輕聲說:「你都不知道如何去愛人,我怎麼能把他讓給你呢?」
她跪在地上,爬著來抓我的腳踝,她說元元,我跟你保證,我會對他好,我會比你對他更好。
「可你對他好的方式,隻會令他惡心。」
我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就像她曾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晚芍,你說,你錯了嗎?」
「我沒有錯啊,我沒有錯啊!我喜歡一個人,怎麼會錯了呢?」
我閉起眼睛,對她說:「晚芍,你走吧,皇帝要我殺了你,可我瞧不起他,我放你走,你坐船去東邊吧。」
兩炷香後,嚴鋒揪著她回到了我的面前。
「夫人,她沒去碼頭,她往皇宮跑了。」
我側過臉看著她,輕聲問:「因為我說我瞧不起皇帝,你要去告狀?」
她伸出手來要打我,叫著:「你歹毒!你狡猾!皇帝是我舅舅,我叫他殺你!」
我不怒,隻是輕嘆一口氣:「晚芍,你錯過了你人生中最後的機會。」
我轉過頭看著嚴鋒,說:「嚴鋒,當年你問我,誰來賠你的孩子,如今,人我交給你發落了。」
說完,我本要走,卻聽晚芍在身後幽幽地問我:「你說,我死在你的手裡,以後小景哥哥看到你,會想起我嗎?」
我因這一句話回過頭來看她。
她繼續問:「我死以後,將來能和小景哥哥葬在一起嗎?」
我看了她一會兒,示意嚴鋒先讓開,上前揪著她的領子,將她拖到了門口,踹開了門。
「你看,你種的那株芍藥開得多好啊,嬌艷欲滴,像你一樣。你知道嗎?我把小兔子埋在了那裡,待會兒,就會把你也埋在那裡。」
我蹲下來,揪著她的頭發,讓她往前看,輕聲說:「晚芍,王爺要反了,不論成與不成,都不會再踏進這王府半步了。等我們一走,這裡就會付之一炬,你的屍首和你的芍藥會在烈火之中蕩然無存,連渣都不剩。」
我的手有些發抖,卻還是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說:「你不知道火海是什麼溫度吧?可我知道,晚芍,說起來,還要拜你所賜。」
她聽不明白這句話,她也沒有機會再聽明白了。
嚴鋒的刀那麼快,我連一聲慘叫都沒聽見。
這一年,景晏三十歲,我與晚芍,都是二十四歲,而她,再也不會迎來她的二十五歲了。
這一年,皇帝還立了太子,他已經四十多歲了,小儲君才十二歲。
我聽得出來,景晏最近話裡話外,也想要個孩子,但是也隻能想,他要反,我要走,孩子隻會受苦。
他也明白。
我要出府去玩的時候,一般都是去織歡那裡,景晏有時不放我出去,我就跟他撒嬌。
「織歡說她家今天蒸大螃蟹,好饞好饞!」
「嚴鋒說織歡又有了孕,你饞不饞?」
說來說去,有時就會這樣繞回來。
我知道,他這是有些不想反了,想過安穩日子。
他不是因為安穩才不想反,而是因為我,他怕皇帝會捏碎我這枚棋子。
皇帝選我做棋子的時候,我曾腹誹他選錯了,如今看來,他選對了。
他選對了,景晏就麻煩了。
莫侯的兵符交到了他的手上,皇帝沒說收回,就是頻頻宣我下棋。他宣得越勤,景晏越怕夜長夢多,反而更要籌謀。
這是兩人在較勁,皇帝想催促景晏,他已迫不及待,想看這一局的勝負。
終於,某夜,宮裡來了人,進來就綁了我,說要我去下棋。
這月黑風高,五花大綁,下的是搏命的棋。
景晏急了,當下就要取刀,我說王爺,我去下一盤棋,就下一盤棋就回來,若我今夜沒回來,您帶著嚴鋒,帶著人,您去接我。
景晏不肯,他說:「元元,本王現在就不要你走,本王不會放人。」
我求宮人讓我單獨跟他說兩句話,我說:「景晏,我這一輩子都在做刀,做棋子,做誰的棋子不是做?我甘願做你的。再說,你帶著人去,或許我還死不了。」
他還是不肯,我才沖他發脾氣:「景晏,別看我!看鹿!」
其實,景晏攔也攔不住。今夜,他不反也得反。
皇帝叫我過去坐下,面前還是最初的那盤棋。
他說:「當年,小九沒有舍下這片黑子,輸了。」
我說:「如今,舍得下了。」
皇帝看著我,忽地發出了一聲笑:「朕很好奇,你這塊頑石,是會墊他的腳,還是絆他的腳?」
我也笑:「活著會絆,死了,就會墊了。」
我沒有打算活著回去,若我活著,他隻會瞻前顧後,畏首畏尾,我死了,這恨還能助他一搏。
我從袖子裡取出事先預備好的東西來,那是一方小小的煙膏子,這麼一小塊兒,立刻就能要命了。
「皇上,落子無悔,我輸了。」
我正欲送入口中,皇帝問我:「想好了,值嗎?」
我輕蔑地看著他,對他笑:「你沒有被人愛過,你不知道,值。」
皇帝不惱,隻道:「你當初說,願為大業,身死萬次而不辭。」
我還是笑:「嗯,可我沒說是誰的大業。」
皇帝再問:「真不要命了?」
我這下甚至笑出了聲:「皇上,您忘了嗎?打從一開始,我要的就是人。我在這世上,就這麼一個人,我就要這個人。」
當初跟皇帝說這句話,為的是讓他以為我與景晏情深意重,那時尚是一句假話。
但如今不是了。
我不再猶豫,將東西送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