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擦了擦汗,仰頭倒下:「夢見宋慎出了意外,連人帶車,掉進江裡了。」
周萱伸手過來,摸我的臉頰,問:「你之前跟他說過嗎?」
我盯著蚊帳頂,眨了眨眼:「沒有。他壓力已經很大,我不想讓他為難。」
周萱躺下來,蜷縮在我身邊,小聲說:「其實宋慎他都知道。」
我翻了個身,看她:「他跟你說過什麼?」
周萱像是有點心虛,糾結了半天才說:「生日聚會之後,宋慎有問過我,會不會放手是對你最好的選擇。」
我問:「你是怎麼回答的?」
周萱捏捏我的臉:「我說不可能,你要是放手,就等於要了紀曉曉的命。」
我問:「他什麼反應?」
周萱笑了:「你男人你不知道啊?沒反應,就站那兒不動彈,喜怒不形於色,誰知道他在想什麼?」
她又邀功:「怎麼樣,我說得好吧?他其實根本舍不得,哈哈哈哈哈。」
我也跟著笑起來,笑著笑著,浮起一層淚霧。
放手等於要了我的命。
可是不放手,我可能真的會沒命。
宋慎,你那會兒,有多煎熬呢?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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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確失去了宋慎的所有消息。
他就好像一滴水,匯入了茫茫大海,再也無法打撈。
我如常地學習、做題、學語言。
周萱說:「宋慎哪兒走了呀,宋慎就活在你身上呢。你自己拿著鏡子瞧瞧,你刷題、做展示的樣子,跟他一模一樣。」
我忍不住笑。
她就又指著我:「你看你看,你笑起來這種冷淡的樣子,不是活脫脫一個女版宋慎嗎?」
我舉手投降,請她不要再說。
和宋慎分開的事,我還沒告訴周萱。
她隻知道宋慎要去做緝毒警察,可是緝毒警察也分好多種。
她不知道,宋慎要做的,是最最危險的那一種。
深入敵腹,以血還血,連根拔起。
是他從小就定下的目標,哪怕以生命為代價,也在所不惜。
他身上始終背負著那座沉甸甸的墓碑。
我不再看帥哥,也不再談戀愛。
任何人都比不過宋慎,他們怎麼可能比得過他?
我越來越樸素,那些為了宋慎才買的漂亮裙子,都被我寄回了家。
學校衣櫃裡,清一色的純色衣服,隨便拿一件就能穿。
周萱說得沒錯,我把自己活成了宋慎。
因為他最愛穿純色。
24
畢業後,我去了瑞士留學。
這裡沒有我和宋慎一起生活過的痕跡,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
真好,也許這樣我就能早點忘了他。
不要夜夜夢見他。
感恩節的傍晚,蘇黎世飄起了雪。
我推開了窗,冰涼的空氣湧進來,讓一整天都在看文獻的腦子清醒了許多。
「叮」的一聲,電腦提示有新郵件進來。
陌生的發件人,內容也很簡單:感恩節快樂。
沒有署名,也沒有多餘的寒暄。
像是無聊的群發郵件。
我皺了皺眉,光標移到「刪除」鍵時,忽然按不下去。
腦海裡湧起一個幾乎不可能的猜想。
會不會……會不會?
我把郵件看了又看,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
但我就是直覺,那是宋慎發的。
我將額頭抵在玻璃上,慢慢笑起來。
宋慎,如果是你發的,那麼,你在向我報平安對嗎?
很認真地履行了當初那個你並沒有答應的諾言。
「你隻要每年告訴我一次,讓我知道你還活著。就這樣,可以嗎?」
他沒有答應,但他卻這樣做了。
有眼淚順著眼角淌下來,而玻璃反光卻明白告訴我,我正在微笑,笑得很開心。
…………
國內在過農歷新年的時候,有華人朋友邀請我去她家一起過年。
一大家子華僑,很熱鬧地在包餃子。
爺爺躺在搖椅上,邊看電視,邊跟我們這些小輩閑聊。
春晚還沒開始播放,不知他調到了什麼頻道,電視上在放港樂懷舊。
熟悉的歌詞響起來,捏餃子皮的手頓住,我回過頭,看著電視上放著的歌。
「……人生休說苦痛,聚散匆匆莫牽掛。未記風波中英雄勇,就讓浮名輕拋劍外。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爺爺原本在喝茶,看見我盯著電視,倒笑起來:「聽過?以你的年齡,應該不熟悉這首歌。」
我說:「這歌詞很適合形容我一個朋友。」
不言苦痛,輕拋浮名,千山隻獨行。
爺爺開玩笑:「哦?那你的朋友一定是個大俠了。」
大家紛紛笑起來。
我也笑,低著頭包餃子,慢慢地,有淚花湧上來。
他何止是個大俠。
…………
正月裡,周萱給我發消息:「寶貝新年快樂!」
我也回:「新年快樂,萬事如意!」
她感嘆:「哇,居然秒回。這會兒應該是你那裡的凌晨吧?資本主義國家真無情啊,都把咱們紀美女剝削成什麼樣了。」
我拿著手機直笑。
貧完了,她發過來一張圖:「我前兩天收拾書櫃呢,發現這張照片忘記給你了。」
我點開圖片。
是一張拍立得相片,19歲生日那天,宋慎攬住我肩膀,我對著鏡頭笑出八顆牙齒。
宋慎並沒有看鏡頭,隻是低頭看著我。
眼圈已然泛紅,我問她:「那天你拍了好多張,其他的呢?」
周萱回得很快:「被宋慎要走了,你不知道嗎?」
眼淚很突然地滴在屏幕上。
我想我可能是忘不掉宋慎了。
好像全世界都在提醒我,不要遺忘。
25
接到來自雲南的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寫碩士畢業論文的致謝。
感謝了導師,感謝了學校,甚至感謝了家裡的小貓。
小貓懶洋洋地從我膝蓋上跳下去,留給我一個囂張的屁股。
我就是這樣,帶著笑接起這通電話的。
「喂,哪位?」
對面說的是中文,我最熟悉的母語。
每一個字都能聽懂,可連在一起,我竟理解不了。
「你說,宋慎死了?」
那蒼老的聲音像是哽咽了一下,很快恢復正常,問我是否願意作為宋慎的家屬,接下他的骨灰盒。
「小慎他大概會希望由你來做這件事。」他嘆息。
我買了最近一班回國的機票。
導師疑惑問我為什麼如此著急回去,論文隻差一個答辯,完全可以結束後再回國,省去來回奔波。
在他辦公室裡,淚水在眼眶打轉,我說:「我有一個很重要的人去世了。」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輕輕拍我肩膀,說:「路上小心,以及,照顧好自己。」
飛機落地,是在北京。
然後很快轉機,抵達昆明。
從航站樓出來,已經有人在等。
他們都穿著便服,警惕性卻很高,目有精光。
見到我時,客氣地引路:「紀小姐,這邊走。」
車門打開,裡面已經坐著一個人。
我恍然,覺得時間流轉,往事歷歷在目,竟然清晰得好像昨天。
袁叔叔向我伸出手:「曉曉,抱歉,這是打擾你了。」
我與他握手,聲音有點兒沙啞:「他在哪裡?」
車停下。
重重關卡的院子裡,已經有幾排人在等待。
我一眼就看見了那面國旗。
還有國旗底下的方形盒子。
他們捧著盒子,向我走來,一步一步,鄭重無比。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看不見其他,隻看著木盒。
他們交給我的時候,眼裡也有淚。
我顫抖著接過骨灰盒,整個人跪倒在地。
宋慎,宋慎。
他那麼高大的一個人,竟然就裝在了這小小的盒子裡。
我緊緊抱著盒子,眼淚大片大片湧出來。
所有肌肉都在戰慄,渾身上下都在痛,骨頭都好像快要裂開。
像是刀捅進了心口,慢慢地攪動,鋒利的疼痛迅速蔓延,貫穿了全身。
我喘不上氣了,額頭抵著骨灰盒,小聲小聲地倒氣。
宋慎,以前我一哭你就會來哄我的,可你以後再也不會出現了。
你再也不會出現了。
有女警察要過來扶我,袁叔叔示意不必。
他就這麼蹲在我面前,喊我的名字。
我抬頭看他,才發現他的頭發全白了。
袁叔叔的嘴巴一張一合,說些什麼,我完全聽不見。
我隻是死死抱著盒子,問:「他走的時候,痛不痛啊?」
26
宋慎是烈士,是功臣。
他打入中越邊境的販毒集團內部,源源不斷地送出情報,幾次力挫販毒集團的規模毒品交易。
在一個月前的兩大集團交易現場,大量警力集結,即將發起圍剿,而宋慎忽然意識到那是個陷阱。
真正的交易地點並不在預先送出的情報中。
定時炸藥已經開始倒計時,宋慎完全有逃生的機會,但他選擇了給戰友發送最後一則情報。
「回去。」
可他自己再也無法回去。
劇烈爆炸,火焰躥到天際,方圓十幾米的樹木瞬間燃著,連綿成小規模山火。
那個骨灰盒中,隻裝了部分疑似殘骸。
他連個全屍都沒能留下。
袁叔叔說:「他的犧牲是有價值的。順著他留下的線索,我們打掉了販毒集團,抓捕了十幾個高級別的逃犯。其中,就有多年前殺害他父母的兇手。」
烈士陵園裡,宋慎的墓碑就立在他父母旁邊。
我蹲下去,輕輕描摹他眉眼。
這張應該是他警校入學時候的照片,沒有長開,還很青澀。
可眉宇之間,已經有了不符合年齡的穩重。
相機鏡頭下,宋慎一絲笑意也無。隔著數年光陰、隔著一重生死,遙遙與我對望。
「那次他帶你來和我吃飯,我很驚訝,因為我從沒見過他和女孩子一起。」袁叔叔說,「你看他的照片,他一直就不愛笑,但那天,他笑了很多次。」
鼻子又開始酸。
可是已經連續哭了好幾天的眼睛,幹燥得連淚花也沒有。
我沉默著,把一張一張冥幣放進火堆。
學著多年之前,他的樣子。
灰燼被風卷起來,落在他的照片上。
而他始終年輕,始終冷淡,定格成永恆。
27
袁叔叔說,在父母去世後,宋慎在他家住過一段時間。
他問我要不要去宋慎的房間,收拾一些東西帶走。
我問:「他自己的家呢?那個和爸媽在一起的家。」
袁叔叔說,那棟老式單元樓,許多年前就被拆遷了。
那麼,宋慎,你很早就成為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了,是嗎?
那些闔家團圓的日子、我抱怨爸媽管得太嚴的時刻,你在想些什麼呢?
我簡直不能細想,我怕我會發瘋。
真到了宋慎的房間,才發現其實他也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東西。
房間還保留著他離開前的模樣,整潔得像個樣板間。
書桌上空蕩蕩的,隻有書架上還放著幾冊中學時期的筆記本。
我打開衣櫃,裡面也很空,除了幾件校服,就剩一些單色的衣物。
他像是什麼都沒留下,除了我們這些還記得他的人。
我坐在他的床榻上,想象少年時期的宋慎,在這個房間裡讀書、寫字、睡覺。
感覺房間立刻被填滿了,嘴角都忍不住要翹起來。
可一旦窗簾拉開,陽光照進來,其實房間裡隻剩我一個人,和孤單的一個影子。
我什麼也沒拿。
我不需要睹物思人,宋慎就活在我的腦海裡。
隻要我還活著,他就不曾徹底消失。
向袁叔叔道別之際,他欲言又止。
我微笑:「我會保重身體,您也要保重自己。每年他生日,我都會來看他。」
袁叔叔卻說:「曉曉,他會希望你去過你自己的人生。」
28
過我自己的人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