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頭。
想問他娶妻否,亦想問一問他的名字。
可是知曉了又能如何呢?他這樣的年歲,孩兒都該好幾個了。
問了也是徒增煩惱,我們此刻能坐在一處這樣坦然地說話,也是因著彼此是陌上人,或再也不會見的關系。
有時候就是這樣,因為足夠陌生,才顯得格外安全。
「你何時歸京?」
「還不知,家中一堆汙糟事,我同阿娘出來躲清靜的。阿娘若是不想回,我便陪她在此處待到天荒地老也是好的。」
18
「你不嫁人了麼?」
「嫁人有什麼好的?若是運氣不好嫁給我爹這樣的人,還不如剪了頭發做姑子去,至少還落得個清凈,怕隻怕我管不了嘴,庵中若是讓吃肉,那便沒什麼不好的了。」
我嘆氣道。
他看了我許久,撲哧一聲笑了,牙齒潔白整齊,有些憨,有些純粹。
我知道他不是笑話我。
「你這樣的女娘,是有大福氣的,日後定然過的都是頓頓有肉吃的日子,所以剪了頭發做姑子的事兒,日後就莫要想了。」
夏日的風從未像今日這樣的和煦過,吹得人似要醉了。
不知道說的什麼,不覺西邊已是一片深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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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玩笑說要請他去家中吃頓飯,他笑著搖頭,說京中還有事,要歸的。
我看著他遠去,他腿長,走得不快,一回頭卻已經走得很遠。
我站在樹下看著,他已走出了很遠,卻又回過頭來沖我揮手。
我咬唇站著,終究還是沒忍住,往他的方向跑過去,他見我來了,便停下了腳步看著。
我在離他約四五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約是走得太急了,心跳得厲害。
又約是我的模樣太癡了,他愣了一瞬。
「我在家中排行老三,字九卿,日後若是還能見,你叫我三郎或九卿皆可。」
他笑著說道。
「好,若是還能見,我便也雕個物件兒送你。」
他點點頭,這次再也沒回頭。
春紅來尋我時,我還在路邊站著,不為什麼,什麼也沒想,就這樣站著。
他去的地方,好似是個我一眼看不到的遠方。
可我今日卻知道了他的名字。
晚間不論阿娘如何阻止,我還是比往日多吃了半碗飯。
日子靜悄悄又急匆匆地跑過,枝頭的柿子紅了,今年的第一場雪也如期而至。
我得了一塊不算頂好的玉石,用了半月刻成了一塊圓形的玉牌,雲紋裝飾,隻刻極簡單的四個字「常樂未央」。
我想等再見到他時便一定要送他。
可是直到雪至,直到我將枝頭的柿子摘走了一大半,直到專門留給小鳥吃的柿子也被吃完了,他再也未曾來過。
像一場夢一樣,夢醒了,夢裡的人和事便也散了。
年底時阿爹親自來了,半年不見,他似一下子老了許多,身上穿的不知是何時縫的一件舊大氅,臉頰的肉微微下垂,眼角的皺紋深刻,鬢角竟生出了白發來,胡子拉碴,走路時再也不是一副裝出來的目空一切的嘚瑟模樣了。
家中或是出了什麼事,隻沒人同我們說,阿娘又嫌煩不曾刻意去打聽。
總之如今他同阿娘坐在一處,看起來像是兩代人了。
他見了我竟摸了摸我的發頂,問我過得開不開懷。
在我的記憶中,阿爹從沒做過這樣的事兒。
他看我時永遠都是用眼角一瞥,從不像旁的父親一樣過問女兒的衣食住行,也不管她是不是平安喜樂。
我明明就是他的親生女兒,他待我卻不如待旁人親近。
幼時想不明白,年長了再也不去希冀他會給我愛,他對我來說,亦隻是個陌生人罷了!
隻陌生人從未讓我傷過心,他卻讓我在還不懂事的年歲裡明白了一個道理。
即便如父母,同兒女也是講究緣法的。
19
房裡燃著炭盆,熱烘烘的,阿爹卻裹著大氅,許久後才從懷裡抖抖索索掏出了一張紙遞給了阿娘。
是一封和離書,阿娘接過來,看都未曾細看便放在了桌上,她挑眉看著阿爹,似早就知曉會有這樣一日。
「嫁妝你早就收拾好了吧?南笙嫁人時你從阿娘那裡要了這處莊子同一間鋪子,又從我這裡要了一萬兩銀子,帶著阿樓出來,半年也不曾回去,是早就知道會有這一日麼?」
阿爹低聲問道。
阿娘看著他一聲嗤笑,我坐在阿娘下首,心中七上八下,南家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兒了。
「阿樓你且出去,阿娘有話同你阿爹說。」
我搖搖頭,過了年我都二十了,還有什麼事兒是我不能知曉的?
「你同阿樓說說南家出了何事吧!我同阿樓在這兒待了半年,南家的汙糟事不想聽也不願管,磨了這許多年,你我的夫妻情分早就盡了,我能等到今日,也隻為著阿樓。」
阿娘說罷,看了我一眼,眼裡的光亮得能將人灼傷。
「金人叛亂,你二叔不僅吃了敗仗,還犯糊塗降了金人,若不是飛揚將軍,金人便要南下直取京城了。如今你二叔已被羈押歸京,南家算是走到頭了。」
阿爹頹唐地低下了頭。
這樣大的事兒,我竟然聽都不曾聽說過。
「這許多年,是我太糊塗了。如今我同你阿娘已和離,你便隨著你阿娘過吧!至於會不會受牽連,如今阿爹也不知了。」
所有人都商量好了般沉默著,原南家出了這樣的大事,阿娘許是知道些原委的,卻沒同我講過。
一個四品的戍邊將軍,怎會說降就降了?
金人即那般厲害,我同周邊的人怎會絲毫不知情?
其中點定然有其他緣由,隻是這緣由,約隻有二叔知曉了吧?
我心中驚疑,面上卻不敢絲毫顯露,此刻心裡更難受的怕是我阿娘。
阿爹拿了和離書來,即便真的有什麼,約是連累不到她的,可我到死都姓南,南家已出事兒,我在要嫁,大概隻能嫁到壟上耕田去了。
「二嬸同兄長他們呢?」
莫不是也被羈押了去?
「跟著金人殘部逃了。」
原就隻剩下二叔了呀!
如此二叔通敵叛國的罪算是坐實了,南家怕真是到頭了。
陛下再如何聖明,不牽連九族已是萬幸,我阿爹若還想做他這有名無實的官,怕是萬萬不能了。
「當初老太太無論如何都要叫那李氏進門,如今倒好,害了一家子人……」
阿娘想說什麼,終究還是忍了。
其中果真是有緣由的呀!
我心中些許不忍,雖不親近,可兩個兄長終是同我一處長起來的,他們就那樣逃了,日後還不知會如何。
可如今,我該擔心的該是自己了。
20
阿爹來去匆匆,阿娘進京去了,卻不叫我跟著。
去了三四日也沒個消息,眼看快要過年了,春紅春枝不知曉南家的事,每日裡開開心心地準備過年的物事。
臘月初十時春枝的兄嫂找了來,帶了三十兩銀子,要給春枝贖身。
春枝家原就住在京郊,日子也過得去,隻她侄兒生了場重病,家底掏空了也不夠,她才進了我家做了婢女。
她來那年我十二歲,她比我小兩歲,才十歲。
春枝自少時就是個話少穩重的性子,這些年跟在我身邊,照顧我,約束春紅,儼然是個大姐姐模樣。
她兄嫂今日能來,一個估計是聽說了南家的事,一個說明他們心裡還有春枝。
春枝同我一處,南家的事約還沒聽說,我給她兄嫂使眼色,她嫂子一看就是個精明的,隻說春枝到了年歲,原本早就有了一門親事,如今要歸家嫁人去了。
春枝紅著臉不說話。
「這是件好事兒,歸了家嫁人了便好生過日子去吧!若是想我們了,便當成親戚常來走動就是了。」
不待我說完,春枝又抱著春紅哭了。
她的贖身銀子我也沒收,將身契還與了她。
我這許多年也不曾攢下多少銀子,多數買了石頭。
叫春紅悄悄包了五十兩給她,日後這就是她的體己,若當真遇見了事兒,也能應急。
又當著她兄嫂的面給了她一個實心的金鐲子金簪子,布匹之類拉拉雜雜拉了半車。
若是有三分奈何,誰也不願做個奴婢,隻願她日後能嫁個好人家,平安順遂也就罷了。
冬日本就寂寥,自春枝走了,每日嘰嘰喳喳的春紅也消停了。
臘月二十阿娘歸了家來,也將最終的結果帶了回來。
「你二叔判了斬立決,陛下聖明,隻將你阿爹的官擼了去,其餘阿娘也不知,隻這事兒暫時連累不到你,遊家要休妻,南笙已歸了南家,老太太原還硬撐著,聽了遊家的事兒就中風了,現如今躺在炕上動彈不得。家中下人散了大半,南笙竟讓你回去,阿娘知她心思,沒應,如今也沒人敢硬掰扯出什麼大不孝的事兒來,阿娘如今想通了,面子如何不重要,隻要自己個兒過得好就是了。」
這年我們在莊子上過了年,我同南家的牽扯,似隻餘下個姓了。
遊家將南笙休了,南笙生的女孩兒留在了遊家。
她走時將嫁妝全帶走了,沒給那孩兒留下一星半點兒,世間的各種情分,原是這樣經不住考驗。
我是個庸俗極了的人,到了何時,隻管顧著自己。
21
這年初二,原是要去舅舅家的,隻是今時不同往日了,阿娘說不去了,我們便待在了家中。
沒什麼親戚,我坐在榻上做針線,春紅在打絡子。
我針線尚可,年前就說要給阿娘做件鬥篷的,拖到了如今,南家的事兒有了說法,心裡安穩了,才又拿起了針線來。
隻才將鬥篷裁出來,阿娘便歡天喜地地進來了。
我已很久都不曾從阿娘臉上看到這樣的笑了,久得我都忘了上次見阿娘這樣笑是何時了。
「阿樓,你猜方才誰來了?」
阿娘的語氣裡帶著發自內心的歡快。
我搖搖頭,我真不知。
「是你舅母,她使了海哥兒來給我們拜年了。」
阿娘說著,竟俏皮地沖我眨眨眼。
海哥兒全名叫許瀚海,是我二舅母的家的二郎君,比我小一歲。
十七歲時考了個秀才,我外翁因著這事兒,在家擺了三日宴。
許家好幾代都是武夫,好不容易出了這樣一個秀才老爺,自然是祖宗一般的供著。
瀚海除了讀書,是個什麼也不會的郎君,他身邊伺候的小廝就有三個。
二舅母看他,眼珠子一般。
他身邊連個伺候的丫頭都無,就是害怕海哥兒單於男女之事,耽誤了讀書。
二舅母竟然會讓他在年初二來拜年?
看阿娘模樣,二舅母莫不是要讓海哥兒娶我?
我臉上一訕。
「你二舅母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雖脾氣倔,可心底是好的,你外翁舅舅皆是自家人,嫁去了不知比旁家要好多少……」
阿娘將嫁進舅舅家的好處說了千千萬,我隻低頭聽著。
道理我都懂。
「阿娘,此事便作罷吧!我還不想嫁。」
我輕聲說道。
我自幼便沒什麼主見,在家聽阿娘的,在外也聽阿娘的,吃穿用度皆是阿娘安排好了的。
除了對吃分外執著些,在從未對阿娘說過一個「不」字。
可這事兒不行,嫁到舅舅家不行,海哥兒隻是個弟弟,我不能嫁他。
阿娘驚訝地看著我,似沒想到我會拒了此事。
「胡說什麼?好好的女孩兒不嫁人怎能成?你已蹉跎了這許多年,在……」
「阿娘,你是如今快活還是在南家時快活?可見嫁人這事兒也不是樣樣都好的。」
我打斷了阿娘的話。
「你是去歲見的海哥兒吧?都一年了,他如今也長高了,人也壯實了,說話做事已很有些章法,你莫著急拒了,待過些時日,見一面再說可好?」
阿娘溫聲問我。
我在心裡嘆氣,終是點頭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