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計去了石皮,那石頭內裡確實是黑色的,如此便皆大歡喜了。
等春紅的間隙,我翻看著手中的印章,甚少有人刻「清風朗月」這樣的字在章上的。
或是這是他對自己的寄望?
隻這章上的字刻得實在是好,石頭又是好石頭,說來還是我佔了他的便宜。
他就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什麼也不做,哪裡也不看,微微垂著頭,露出修長的脖頸來,他就那麼認認真真地等著。
約是來幫家中女眷取首飾來的吧?
有些人見了無數次也叫人揣摩不透,有些人隻見了一兩面,卻能看出本性來。
我想他該是個很好很好的郎君。
是我看他的眼神太過直白了吧?他似有所感,回頭來看我,眼神裡透著詢問,見我不說話又微微垂下頭去,耳朵慢慢紅了。
我想問一問他年歲,怎的像個不曾見過女娘的小小郎君?
自陛下即位,男女大防沒過去那般重了,可一個女娘追問一個郎君的年歲,終究是太過唐突了。
我活了這許多年,做過最出格的事便是和一個陌生郎君坐在一張桌子兩側,且毫不避諱地盯著他看了許久。
春紅來得恰恰好,看完我又轉頭去看那郎君,眼裡寫滿疑惑。
她手中大大小小許多紙包,看來是將能買的各色糕點都買了一遍。
我從她手裡接過紙包,挑揀了兩包推到對面的人眼前。
「我請郎君吃糕點。」
Advertisement
「姑娘你竟舍得將吃食分給旁人?」
不待那郎君說什麼,春紅先開了口。
真是她家姑娘我的好丫頭!
我紅著臉蹲了蹲,帶著春紅下了樓。
將那郎君留在了樓上。
即便春紅不說那樣的話,看看我圓潤的身材,他定然也知道我極能吃的。
我恍恍惚惚回了家,春紅嘰嘰喳喳說的什麼一句也沒聽見。
日子同往日並無不同,我阿爹又納了新的妾室,是個膚白藍眼的外族姑娘,官話都說不清楚。
她極得寵,家中其餘妾室看她不慣,每日明爭暗鬥。
阿娘免了她們的禮,不叫她們到正院來。
阿娘對阿爹早就死了心,幹脆眼不見心不煩。
南笙在老太太院中住了三日,遊松親來接她,她便回去了,走時還將老太太院裡的一個二等丫頭春梅帶了去。
聽聞又遊松換了個衙門,我家的老太太,是有些真本事得。
我本就呆,近些時日呆得更厲害了些。
有事無事便靠著窗稜發呆。
我自幼便不大喜歡春日,因為到了春日,日頭慢慢長起來了,睡得便會少。
現如今又多了個不喜歡的緣由,春日麼!似人人都要懷春才算了事。
我時不時便想起那郎君微微垂著頭紅了耳朵的模樣。
虧他生得恰好,若是再壯些,要做出這樣的姿態,不知有多嚇人。
偏生就他做來,便顯出些恰到好處的純粹與清澈來。
我是個小肚雞腸斤斤計較且從不輕易相信旁人的女娘。
約莫是因著春日,又約莫是我確實沒見識過幾個郎君。
我便覺得他真的是極好的。
10
阿娘確實收到了溫家的帖子,她將那桃花粉的紙簽看了又看,又笑著貼在胸口上,似得了個天大的寶貝。
溫家的帖子難得,隻因溫家甚少辦宴會。
這帖子便更顯得難能可貴起來了。
這日阿娘起得極早,又早早將我從被窩裡哄了出來。
春枝給我裝扮,連著換了幾套衣服阿娘都不滿意。
我本就生得矮,又肉乎乎一團,如何打扮也不能同別家姑娘一般顯出風情萬種來。
打扮得太過莊重隻覺得是小孩兒扮作大人玩過家家罷了。
阿娘疼我,卻總不願接受她家姑娘我生得太過圓潤這樣的事實。
如此折騰一番,待出門時已有些晚了。
好不容易行到了溫家門口,阿娘領著我下了馬車。
溫家的人我隻見過二夫人,今日在門口迎客的也是她。
溫二夫人生得溫雅,臉上帶著的笑叫人如沐春風。
看一眼就知曉她日子該是過得極滋潤順心的,隻有心底真正滿足快活的人,才會顯出這樣的知足豁達來。
就這樣看她一眼,就讓旁人羨慕極了。
真不知那溫閣老的夫人又是什麼模樣。
阿娘曾再三叮囑我,見了溫家二夫人要喚表姨母的。
這一表便是八百桿子也打不著,可阿娘叮囑了,我便隻得這樣叫。
「這便是阿樓麼?竟和我家的團子有幾分相像。」
聽聞溫閣老家的長女有個小名兒就叫團子,今年恰巧足六歲了。
可溫二夫人說的認真,既不像調侃,亦不是奚落,約莫我同那小團子確實是有些相似處的吧!
小孩兒麼,莫不是肉嘟嘟的。
溫家請的人並不算多,該都是平日裡相熟的。
阿娘能得這樣一張帖子,不知到底是為何。
多是像我阿娘這樣的夫人帶著家中的子女來的,如今講究不那般多了,又都是年歲差不了多少的少年男女,這樣的宴會還附帶著另外的緣由,大家都心知肚明,亦心照不宣。
能同溫家來往的人家,家世人品這一條必然都是相當的。
所有人都去了正廳,溫家的老太爺老夫人在那處等著眾人問安呢!
溫家並不如想象中那般雕梁畫棟,看著倒是樸素舒適。
原來朝中閣老的家竟是這樣的,阿娘隻說溫家的人是吃過苦的,看重的和旁家不大相同。
溫家大夫人甚少出門交際,她在外面有自己的生意,時不時還會各處去跑跑。
她是個見過山川大河的夫人,心胸同旁人是不同的。
溫閣老寵著她,萬事由著她自己喜歡,去歲又生下了次女。
各家都在傳,說溫閣老再不讓夫人生了,隻因夫人年歲已長,生產太過危險。
這還是去歲我同阿娘去旁人家赴宴時聽說的,當日有個夫人,生了四個女孩兒了,肚子裡還懷著第五個。
她當日說這事兒時羨慕又向往的模樣,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可這世上有幾個溫閣老呢?又有幾個溫大夫人那樣的女娘?
溫家這樣的人家是不會缺錢的,可她依舊東奔西跑地做自己喜歡的事兒,並不一味地依靠溫閣老,就這一樣兒,沒有幾人能做得到了。
溫家的老夫人老太爺皆是消瘦碩礫之人,笑起來聲音爽利,說話時都是慈愛親和的語氣。
眾人行完禮後,郎君們便同老太爺出去了,一群夫人們落了座,像我們這樣年歲的,便站在各家夫人身後。
溫老夫人身後立著兩個夫人,一個年歲稍長些的梳夫人們常梳的低髻,頭上就插了一隻玉簪,簪頭是一簇粉色的小花兒。
她生得極白,又愛笑,笑時眼便彎了,臉上胭脂都未擦,卻透著自然的紅暈。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溫大夫人啊!
京中關於她的傳聞中還有一樣,她是極彪悍的,曾舌戰群儒也不曾輸。
且連宮裡的娘娘們也怕她得很,隻她進了宮,娘娘們便分外和諧。
長相和傳聞竟全然對不上啊!
約是我看得太過明目張膽了些,她竟轉過頭來看我,沖我眨眨眼,笑了。
笑得太過活潑促狹,全然不像個三十多歲的夫人。
我忍住驚訝,亦沖她回報了一個笑來。
12
另一個比溫大夫人稍矮些,我見過的夫人女娘中她是最美的了,本該梳夫人發髻的,可她卻編了一條又長又黑的辮子,巧妙的是將那珍珠縫在了發帶上,又同辮子編在了一處。
她穿一身粉裙,滿身少女才會有的嬌俏。
她挽著溫大夫人的胳膊,貼著她站著。
傳言淮王妃有癡癥,是溫大夫人養的,今日這樣看著,卻絲毫覺不出癡來。
淮王當年娶她,其中各種曲折坎坷,聽說溫家的郎君們瞧不上淮王,很是為難了一番。
淮王亦是京城裡有名的寵妻,為了王妃連戍邊這樣的大事都推辭不去了,毫不猶豫地將兵權交出去,如今隻在京中做得個閑散王爺。
娶側妃納妾什麼的,即便貴如陛下,也不敢同他提,畢竟當日娶王妃時,淮王便允諾過,今生隻王妃一人,溫家才松了口的。
旁人都說這世上的好事都讓溫家人佔全了,隻如今這一番好,約都是當年的不易換來的。
溫家有多不易,他們不說,旁人又如何能知曉呢?
老夫人同幾個年歲相當地說話去了,其餘人便隨著溫二夫人出了門。
溫家種的皆不是名貴花草,隻一片綠牡丹開得格外好。
相熟的女娘一處聊天說話,有些女娘我是識得的,有些卻沒見過,不管見沒見過的,年歲皆比我小,是說不到一處去的。
我便帶著春紅去看那片綠牡丹,此牡丹名為豆綠,甚是稀有少見,且養起來也十分費工夫,溫家隨隨便便就能種這樣大的一片,還養得這樣好,可見豪不豪富並不能隻看表面的。
「姑娘,這牡丹隻幾年前在老太太房裡見過一盆,說是汴京的姑太太家送來的,二小姐要了好幾次老太太才給了,可見是十分名貴的,不想今日卻見了這樣大一片。」
春枝一說,我亦想起是有這麼回事兒的。
「真該讓她來瞧瞧,嘿。」春紅沖著春枝一番擠眉弄眼,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家老太太出身不凡,是見過世面的,她又自視甚高,一般人家並不放在眼裡。
旁人說起溫家,她總撇著嘴說溫家無底蘊,隻不過靠著兒子會哄陛下才發跡的,並沒什麼了不起。
家裡人雖從不多嘴,可誰不知道她在京城的名聲?
隻怕是溫家老夫人瞧不上她才是真的。
「莫要胡說,少說少錯。」春枝沖春桃搖頭,春紅便緊閉嘴巴不說話了。
春枝年歲長些,自是比春紅穩重。
13
誰家的宴會都大同小異,隻不過吟詩作賦,投壺射箭罷了。
溫家辦的宴會注定不會過於熱鬧,但定然是暗潮湧動的,畢竟家中的三郎君還未曾娶妻。
如此我便比旁人淡定許多,以我的出身,溫家是瞧不上的。
吃吃喝喝,待阿娘尋摸好了同我合適的郎君,我便也能回了。
溫家的大夫人和淮王妃隻露了那一面便再也沒見著,關於她們不愛交際的傳聞看來是真的。
要不然都這許多年了,京中說起她來,多用的都是傳言。
我原本就沒什麼出挑的,尋了回廊的角落坐著,廊下有桌,桌上擺了各式各樣的點心,味道極好,同我吃過的都不大一樣。
我本就吃得多,味道既好,吃的便更多了。
「姑娘,聽聞溫老夫人將家中的三郎君喚回來了,你不去瞧瞧麼?你看這外面還有幾人?都去正廳了。」
春紅道。
我抬頭看了看周圍,才將還有人作畫呢,不過一時倒真的沒人了。
「我瞧了有什麼用?若是真瞧上了才是麻煩。」
若是真看上了,不過徒惹一場傷心罷了!
「姑娘除了沒個好爹,哪裡就不如旁人了?」我看著春紅,這世上也隻有她才說得出這樣傻的話來了。
「你這樣一說,我倒覺得我約莫是該多吃點壓壓驚,若是叫旁人聽去了,定然要來笑話我不知天高地厚,教得你什麼話都敢往外說。」
我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了點春紅的額頭,又捏了兩塊點心遞給她和春枝。
「趁著沒人你們也快嘗嘗吧!回去了我們也試著做一做。」
約是怕被人看見說我沒規矩,眼皮子淺,春枝不叫春紅吃,隻又將點心放到了我眼前的碟子裡。
溫家的下人並不很多,也不像旁人家的時時刻刻在眼前杵著。
她們遠遠立著,看那桌缺了什麼,或有人叫,便會立時過來,一看平日裡的規矩就是極好的,既不讓人覺得不便,又不會殷勤得讓人無所適從。
這就是人和人相處的道理,有了恰恰好的距離,就不會覺得累。
「你若喜歡吃,我寫給你張方子就是了,你回去做出來,味道同今日的定然絲毫不差。」
身後忽傳來了極悅耳的女聲,是淮王妃同溫大夫人,她們何時來的,我竟然毫無察覺。
我趕快起身行禮,溫大夫人卻伸手扶住了我的胳膊,不叫我墩。
「今日不知已被墩過多少次了,你且免了吧!乘著人都沒人,叫我同寶珠也吃口點心喝口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