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刺的花兒是要用剪刀剪的,你不知道麼?」
竟是趙拾安。
他臉黑,說話又沒什麼起伏,我實看不出來他心情好壞。
他蹲在我旁邊,拿了帕子給我擦血,隻一滴血罷了,又不疼。
「疼不疼?」他擦得十分認真小心,兄長們都不曾這樣小心翼翼地對過我。
「你不知道我自幼便有癡癥麼?癡癥就是傻的意思,傻子是不知道傷心難過,也不會疼的。」我抽回手指,看著他認認真真地答道。
他久久沒說話,站起來伸手要拉我,手掌厚厚的一層老繭,他是個王爺,也是個戍邊的將軍。
我就著他的手站起來,蹲得久了,腿有些麻了。
「你不傻。」他說。
我沖著他笑,阿姐說我頰邊有梨渦,笑起來才好看。
「我阿姐也這樣說。」
「你喜歡什麼樣兒的花兒?」
「我不喜歡花兒,喜歡我阿姐種的菜,我家在汴京時,阿姐將院子裡的墻角都要翻了種菜的,我日日給它們澆水,看他們發芽長大,最後成了桌上的一道菜,心裡覺得高興,我也不是全無用處的人,也能幫阿姐分擔的。」
「你就那樣喜歡你阿姐麼?」
「你不懂的,我們過得艱難時,我阿姐瘦得竹竿一樣,卻不曾讓我餓過一回肚子,冬日裡冷,阿姐便將我的腳攬進她的懷裡,抱著我睡到天亮,誰也不敢笑話我癡,因為我阿姐會找他們拼命啊!」
旁人都說溫家那幾年過得苦,但是他們不知道,唯獨我,從不知苦是何種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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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我,下巴嘴角都透著堅毅。
「你阿姐很好,你也很好。」他張開大手,拍了拍我的腦袋。
他生得實在高,我三個兄長已然很高了,可他卻更高些,我看他,得揚起下巴才好。
「真的麼?」
「嗯!你很好的。」
這是除了家人,第一個說我也很好的人啊!
「你可知溫尚書為何久久不願成親麼?我皇兄為了你兄長的親事,快要愁白了頭。」
「大概能配得上他的姑娘還不曾出現吧?」畢竟從沒見長兄對除了我和阿姐以外的姑娘有過好臉色。
「我皇兄曾提過,溫尚書曾拒了宋閣老家的親事,說要娶你阿姐,隻這事兒被他和宋大伴給攪黃了,雖溫尚書沒說,但皇兄覺得他是怨他們的,心裡很是愧疚,就一心想給溫尚書尋個好姑娘。」
我看他說得認真,竟真有這樣的事兒麼?
我歪頭看著他,不大明白他的意思,我阿兄要娶我阿姐麼?
「是這樣麼?你皇兄和那宋阿公簡直太不招人喜歡了。」阿姐若是嫁了長兄,她定然不會就這樣丟下家裡人走掉。
趙拾安看著我,扯了扯嘴角,看起來想說什麼,終究又什麼都沒說。
可我長兄竟要娶我阿姐麼?
長兄是喜歡我阿姐?可是阿姐沒說過,長兄也從來沒提過呀!
隻阿娘曾提過,要讓長兄娶阿姐的。
阿姐沒答應,我問過她為何。
阿姐說過,喜歡一個人隻喜歡就好了,若是夾雜著其它,不要也罷!長兄的喜歡莫非不僅僅是喜歡麼?要不然為何阿姐不願意嫁呢?
我雖沒聽明白,可長兄喜歡阿姐,僅僅隻是喜歡麼?
「這世上的喜歡,果然是頂頂難的一件事兒啊!」我嘆了口氣。
「好像你很懂似的。」他笑著說道。
他笑起來就不顯得那樣兇了,有些少年意氣。
4
我坐在樹杈上等阿姐,他在院裡耍完槍,無事時便坐在墻頭同我說話。
總是我說得多,他隻聽著,偶爾答幾句。
墻外不知誰家的孩兒,年歲大些的男孩兒指著我,同年歲小些的女孩兒說:「你萬不可跟她學,好人家的女孩兒那個會爬樹?阿娘說她是個傻子。」
恰好我手裡捏著一枚梨子,我聽阿姐的話,若是有人說我是傻子,定然要反擊的。
我將那梨子扔過去,恰恰好砸在了那年歲長些的男孩兒肩頭。
他瞧瞧地上摔爛的梨子,又瞧瞧我,我抬著下巴,理直氣壯地瞪著他,又不是我的錯。
他哇地一聲哭了,哭得驚天動地。
那年歲小的女孩兒看見他哭,哇地也跟著哭了。
很快從宋閣老家的角門兒跑出了一個年歲不大的婦人。
宋閣老家的大人我約莫都識得,可我並不識得她。
她尖著聲問兩個孩兒怎得了?
那男孩兒指著我說好端端的我用梨子扔他。
那年輕婦人轉身仰頭看著我,她生得並不頂好看,眼小下巴尖,臉頰又沒什麼肉。
「你好端端為何扔我家孩兒?你是誰家的?怎得沒一點教養?」
她雙手叉腰,做油壺狀。
我有些驚訝,竟說我的教養不好麼?我是我阿姐教養長大的,說我沒教養豈不是說我阿姐沒教好麼?
「胡說,我阿姐教出來的女孩兒,怎得會教養不好?」
我反駁道。
那婦人似沒想到我會這樣說,嘴巴微微張開,露出了微黃的牙齒來。
就隔著一道院墻,離得太近了,她這個模樣,實不好看。
那婦人不知怎的了,不依不饒地罵了起來。
我跟著阿姐在市井長大,怎樣兇的人不曾見過?
她是不算什麼,隻我不願同她多費口舌。
沿著梯子爬下來,角門沒上鎖,隻一個守門的婆子,耳朵有些背。
我開了角門,探出腦袋看那婦人。
她蹲在地上,拉著那男孩兒上上下下地看,似怕他被一顆梨子給砸壞了。
她不討人喜歡得緊,可待她的孩兒卻一片拳拳之心。
阿姐說看人不能隻看一面,各人有各人的難處,有長處必有短處,同樣的,有短處定然也有長處,隻看你怎麼看就是了。
我便原諒了她剛才罵我的事吧!
隻趙拾安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他本就肅穆英朗,不笑時就有些嚇人。
「你剛才為何不罵回去?」他問。
「我阿姐說了,他們朝你扔泥巴,你便拿泥巴種荷花呀!且她也並不十分壞的。」
我笑嘻嘻地看著他。
他伸手遞給我一個油紙包,聞著味兒我都知道,是他家廚子做的千層糕。
若論好吃,我吃過的千層糕隻他家的最好吃。
日子匆匆,已是秋日,滿城菊花。
皇後娘娘辦了個賞菊宴,我並不願去,可我阿娘不允,一是因為皇後娘娘親自派人來我家傳過話兒了,二是我早已過了嫁人的年歲。
長兄做了尚書後,來我家求娶的人極多,隻我阿爹同他們說話不足三句,便打發了人,阿爹說他們待我不是真心。
若他們不是真心求娶,阿爹說寧願養著我到老。
自從家裡逢了難,阿爹阿娘同兄長對成婚這樣的事情似乎看得極重,他們將真心這兩個字也看得十分要緊。
阿娘都說非要去了,我無法,家裡除了我阿娘,無人陪我,可皇後娘娘請的卻都是不曾成婚的小娘子同郎君。
我阿娘千叮嚀萬囑咐將我託付給了三位兄長。
5
這年秋雨多,淅淅瀝瀝下個沒完沒了,人都要發霉了。
隻這天卻是個難得的好日子,秋高氣爽,秋風得意?
皇後選的是一處郊外的莊子,聽聞是她的陪嫁,不過阿娘說皇後的出生並不好,這處莊子約莫是陛下給她的。
阿娘說陛下待皇後,倒是有幾分真心的。
阿姐說真心是這世上最難求的東西。
皇後娘娘辦的賞花宴,東京城裡能來的姑娘郎君該是都來了,雖很多我都不識得,可好大一處莊子,到處熙熙攘攘都是人,可見來的人有多少。
我本不大歡喜看花兒,可姑娘們人比花更嬌艷,各式各色的衣服,各種香味夾雜在一起,我連著打了數個噴嚏。
我又不識得誰,兄長們也不能時時陪我,二兄是個溫潤性子,如今正備考呢!今日難得出一趟門,長兄尋了幾個才學極佳的公子,要他好好同他們聊一聊。
長兄倒是進門同皇後娘娘問了聲安,皇後娘娘讓他留下來吃宴,他竟說戶部還有事兒,就先走了。
我都知道他是睜眼說瞎話,今日休沐,陛下都得閑,他能有什麼大事兒啊?隻不過借口罷了!
他既有這樣好的借口,為何不將我也一並帶走呢?阿娘是怎麼同他交代的?難道沒說過讓他時時看著我的話麼?
長兄如今也很不可靠了。
這樣的宴會其實沒什麼意思,寫詩作畫,彈琴下棋,我一樣也不會。
隻打馬球還有意思些。
一群小娘子坐在球場邊,場邊早就搭好了棚子,鋪了地毯擺了桌子,桌上各色點心果子,今日難得的好天氣,我不願坐棚子裡,隻站在邊上看著。
場上已開始了,一隊穿白色騎馬裝,一隊穿黑色的。
隻騎一匹紅棕馬的有些眼熟,他的馬比其它馬高出了許多,他也腿長,臉又黑,一手拉馬一手持桿,一揮手就是一球,那球精準地進了球門。
他的馬離球門還好遠呢!臂力騎術皆好,怪道場下的小娘子都要盯著他看呢!
趙拾安是有些厲害的。
我用手在額前搭了個涼棚,將他盯著,畢竟他的馬兒那樣健壯好看,尋遍東京城,估計也尋不出第二匹這樣好的馬兒了。
我也想騎馬試試,隻我阿娘不允,怕我摔了。
趙拾安隻打了半場便下來了,約莫是覺得實力太懸殊,沒意思。
他牽著馬,溜溜達達走到我旁邊時,我竟還有些緊張。
馬兒在我眼前打了個響鼻,我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
「你可太神氣了。」我圍著它走了一圈,將它細細看了一遍,通體棕色,一根雜毛都無。
「怎得不去棚子裡,外頭這樣曬?」趙拾安問道。
他額發還有些濕,看起來也不像平日那般肅穆,少年氣十足。
「難得一個好天,不曬一曬太陽豈不吃虧?它有名字麼?」
「流光,它叫流光。」
「它的名字同它一樣神氣。」
隻不待我們多說,皇後娘娘便讓人尋他過去,我雖癡,可看皇後身邊圍著一群小娘子,定然是要介紹給他認識的。
「你在此處等我,我去去就來。」
他將馬韁交給了侍從,急急忙忙去了。
6
我看著他背影,搖搖頭,他還太年輕,不知曉婦人們最愛操心旁人的婚事兒了。
他又是個王爺,自然更吃香些的,想嫁進王府的人不知凡幾,叫我等他?
要等到何時啊?
我自是不會聽他的,隻在莊子裡晃悠了一圈,看別人都摘了菊花插在發髻上,我也摘了一朵粉色的,讓我的小丫頭替我別上。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花前月下,似都這樣,若是我的阿姐在,日子過起來便更有意思些。
因她每天都忙忙碌碌,多的是幹不完的活兒,我坐在灶前燒火,阿姐煮了肉,用筷子撈出一塊兒來,吹涼了喂給我,叫我嘗嘗味兒。
我說好吃,她便笑著說好吃是什麼說法?總要說出個一二三才作數啊!
我們就因為這樣一塊肉,也能說半日。
又或者我學會了新的字,教她寫,她一邊學還要一邊問這樣一個字的出處。
我便抱著書翻找,不論找不找得到,我們也能自己想半日。
日子就這樣半日半日地過,過得好快啊!十幾年,似隻是一眨眼。
阿娘說日子過得好才會覺得快,我是過得太好了,日日都過得好。
隻苦了我阿姐一人,不僅要拖著我往前走,還得撐著整個溫家。
若是我有,我定然要將這世上最好的都給她。
「寶珠!」
喚我的小娘子就是宋閣老家的小閨女。
「宋娘子!」我屈膝給她回了禮。
她生的嬌嬌弱弱,很有些弱柳扶風的意思,這樣好的天兒,還披著件鬥篷。
臉頰卻是紅潤的。
「你喚我元貞就是了,不必這樣客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