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鉤子把他腰間其中一塊玉牌鉤了上來,看著上面一個隱約的「葉」字,小心地將玉牌收進了袖中,用落葉遮蓋了自己的腳印,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過不了幾天,太守兒子踩中陷阱身死的消息就會傳開,這是一樁意外,沒有兇手,也沒有人會因此被責罰。
至於他為什麼會跑到這偏僻的地方,可能是壞事做太多,遇到討命的野鬼了吧。
11
原路返回需要路過城關,為了不留痕跡,我繞了很遠的路,爬過幾座大山回家,路上摔了一跤被落石砸中了腿。
石頭壓著我的腳,滲出血跡,我並不關心自己的疼,再次把玉牌翻出來,確認它沒有被弄臟,才松了口氣。
這是顧琉母親留給他的東西。
他母親留給他唯一的遺物,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
顧琉剛被流放到洛城的時候,那群人見他被毆打時也下意識護著這塊玉牌,故意搶走,當著他的面別在了自己腰上嘲諷他。
現在我把它搶回來了。
夜色漸深,野獸出沒的聲音在近處響動。
我還在想著辦法脫困,遠處一點火光晃晃悠悠地靠近,顧琉左手舉著火把,右手拎著那柄斧頭,遠遠地朝我望過來,薄唇緊抿。
然後他抬手,一斧子砍倒了手邊高大的竹子。
粗壯的竹身帶著枝葉噼裡啪啦砸在我身旁,幾聲野獸的低吼短促地響起,我瞥見暗處有黑影被嚇跑。
原來我沒察覺間,身後不知何時摸過來幾隻野狼蟄伏著。
顧琉加快了腳步趕到我身邊,看起來有些生氣:「為什麼大半夜不回家待在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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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回答,反而訝異:「你怎麼找到我的?」
不等他說話,我看到他臉上手上被東邊水岸的茅草割出的細碎傷痕,還有衣角上在西邊荒地裡掛住的蒼耳,便明白了。
他應該是一步一步,從東到西,一直找,一直找,終於找到了很晚沒回家的我。
我再次感到了那種,一瞬間想哭的感覺。
我不是沒有在山裡迷路過,受傷過,可是從沒有人會來找我,會一直找一直找我。
我示意顧琉將火把遞給我拿著,他小心地挪開壓住我腿的石頭,扯了衣擺替我簡單地包扎,然後背著我下山。
他還在生氣,沉默不語就是在生悶氣。
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圓,滿月清輝普照人間,不管我們走了多遠,月亮始終跟在上方。
路過的水潭被微風吹褶,粼粼碎光幽寂無聲。
「反正月亮也夠亮,不用火把照著也看得清路。」我說著,然後手裡的火把隨手就扔進了水潭裡。
然後在顧琉還沒來得及疑問的空隙裡,用騰出來的手,摸出那塊玉牌,戴在了他的脖子上。
顧琉僵住了。
我遲來地解釋:「沒來得及天黑前趕回家,是因為我殺了個人,拿回了一樣東西,為此繞了遠路回來。」
我一點也不避諱對顧琉細述自己有多狠毒,唯有一點隱瞞了他。我說我是看到了他被人搶走玉牌的那一幕,所以知道他很珍視這玉牌。
騙他的,其實那時候我還沒重生,壓根不認得他,是上輩子的經歷告訴我,這對他來說很重要。
溫涼的玉牌還帶著我的體溫,垂在他的心口。
顧琉的表情我看不見,我隻能看見他的後腦勺,他墨色的青絲,還有他泛紅的耳朵。
默了良久,他才背著我,迎著月光,沿著岸汀,踩亂一叢叢的流螢,背著我穩穩地向前走。
他低聲說:「阿陶,這隻是一件死物而已,不值得為它這樣冒險。」
我當然知道,這隻是一件死物而已。
可這件死物,是顧琉母親留下的唯一的念想。
而且,現在的顧琉和他的仇敵們還都不知道,這塊玉牌其實是令牌,葉家有一支暗兵,隻認這塊令牌,這是曾經的葉皇後留給顧琉保護自己的一柄利刃,隻是她並沒有來得及向顧琉解釋清楚就匆匆走了。
上輩子這塊玉牌被奪走,沒人把它拿回來,被那個太守兒子當成普通的配飾戴著玩,戴膩了隨手賞給下人,輾轉數次。
顧琉太子之位被廢以後,他身邊的人也跟著被處罰,很多人也被流放在洛城,隻是顧琉被隔絕開,見不到任何親故。
十五就在遠處的軍營當勞役,意外看到了顧琉那塊玉牌被人拿來當下酒的賭注,他認得那是曾經主子的東西,瘋了一樣想拿回來。一群人把這個低賤的勞役當樂子看,要他用自己一條手臂做賭注,想要就把東西贏回去。
十五二話不說任他們砍了自己一隻手臂,淌著血把那塊玉牌贏到了手裡,用僅剩的一隻手死死握著。那群人卻輸不起了,把本就奄奄一息的十五丟到了馴馬場。
印象中那個親切愛笑的大哥哥一樣的十五,就算沒有去東宮當近衛,也能得封個小將軍,上陣殺敵,就算死也會是拋頭顱灑熱血光榮地死在敵軍之中。可他最後卻殘了一臂,在自己國家的馬蹄踐踏中黯然咽氣。
他的血浸濕玉牌,上面的紋路發生變化,於是孫太守知道了玉牌的實際作用。
最終孫貴妃一派掌控了那一支銳不可當的暗兵,葉皇後留給顧琉保護自己的一柄劍,成了刺向他的利刃,成了後來他一路殺回京城最大的阻礙。
顧琉好幾次險些喪命在路上,後來登位成了新君,再後來又被人推翻悽涼地死去,這塊玉牌背後的勢力是極大的誘因。
現在我把它搶回來了。
顧琉母親的遺物不用再輾轉流離,被人當作賭注玩物。
從小陪著顧琉長大的十五不會再因它而慘死亂蹄之下。
顧琉日後重回京城,也不會再有一柄刀刃始終懸在上方產生威脅。
利刃回到了本該攥著它的人手裡,刺向它本該刺向的敵人。
夜風吹來,有些冷了。
我手環著顧琉的脖頸,輕輕依偎著他取暖,在滿世界夢幻輝煌的月光下,湊近他耳邊輕聲又鄭重地說:
「值得的。珍視的東西要認真對待。」
這是上輩子,那個俊美又嗜血,人人畏懼的暴君告訴我的。
12
上輩子我見到顧琉的第二面,是在皇宮。
千裡之外,高闊窮奢的皇宮裡。
我穿著這輩子都沒穿過的綾羅綢緞,梳著精致繁復的發髻,簪著玉和金銀做的首飾,過分柔軟的布料讓我一時難以適應,略微僵硬地縮在人群裡。
春暖晴和,這一批新入宮的宮妃們相約去賞花,我的貼身宮婢替我應了邀,要求我多和她們相處聯絡,建立關系。
我被迫和她們一起在御花園裡閑逛,看著她們對著一朵花,或是一株草吟詩作對,訴說著傷春悲秋的愁緒。
我一句話也插不上,自覺格格不入,下意識地站在人群的邊緣。
忽然太監唱報,說陛下駕到。
一群人頓時噤若寒蟬,跪伏在路旁為陛下讓道,暖風中都彌漫起寒意凜凜的緊張氣氛,有膽小的妃子甚至抖了起來。
不怪她們如此害怕,就連在那樣偏遠的小山村長大的我,都聽過新帝的暴戾兇殘。
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從前一面之緣給過我饅頭的白衣少年是誰,當然也不會把他和千裡之外兇名赫赫的暴君聯想到一起。
我隻聽聞,暴君曾是廢太子,被流放邊城,後來又一路殺回了皇都,弒父弒弟,登上帝位。
我聽聞,暴君青面獠牙,形如惡鬼,能止小兒夜啼,並且喜怒無常,嗜殺成性,暴戾恣睢,朝堂上下,皇宮內外,人人戰戰兢兢。
聽聞,暴君前兩天剛剛斬殺了一名宮妃,隻因為那人想獻媚爭寵,守在他下朝的必經之路上紅衣蹁躚跳了一支舞。
暴君覺得礙眼,當場就拔劍將人刺死。
然後用嬌嬌美人的血澆灌一旁殷紅的海棠花,說這樣順眼多了。
皇宮裡人人自危,沒人敢再有什麼小心思。
暴君頗有些不近女色,宮裡的妃子多是下臣為了討好他送來的美人,或是戶部按照組制選秀來的大家閨秀們。在他眼裡隻是用來制衡世家大臣的手段而已,他一律不管不問,不到他跟前來礙眼他根本想不起來,到他跟前礙眼下場就如前些天那個美人一般。
路上遇到暴君,一群新妃們匍匐在地連頭都不敢抬,我餘光瞥見純黑的袍擺在眼前掠過,疾行間浮動著暗金的紋繡。
身後有人忽地將我往前一推。
我跌在路中央,剛好擋在暴君的腳邊。
他停住了腳步。
四面八方的人都朝我看過來,驚詫的、同情的、幸災樂禍的……各種目光壓在我身上,空氣仿佛都凝滯了一瞬。
暴君的後宮沒有宮鬥爭寵這回事,我不知道是誰,是為了什麼想害我。
前些天那美人的血跡還在青磚縫隙裡透著腥氣,我當然害怕,無措,可我面上依然鎮定,順著暗金龍紋盤踞的黑袍往上,看到了那人人畏懼的暴君真容。
傳聞並沒有錯,他的臉上布滿坑窪可怖的傷痕,形如惡鬼,令人作嘔。
疤痕之下,是蒼白的臉,和幽黑的眼眸。通身的壓迫感,帶著隱隱的血腥味。
他也盯著我。
一旁有從小嬌生慣養的妃子被嚇哭,暴君轉頭看去,面上沒什麼表情,輕飄飄地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