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成嶺並不知道他是何方神聖,隻是一頭霧水地聽著,隻聽溫客行接著道:“往年今日,也不過就是應付一堆或者討好或者心懷不軌的人,然後和顧湘兩個,像那麼個意思,喝上幾杯酒,和她也沒什麼話好說,便渾渾噩噩地又過一年。”
他搖搖頭:“沒有家,過什麼年呢?自討沒趣罷了。”
張成嶺眼裡,這溫前輩立刻變成了一個身世慘淡的可憐人,心裡同情起來。周子舒卻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你那些紅……藍顏知己呢?”
溫客行道:“一個出錢買醉,一個賠笑賣身,像什麼話?阿絮,大過年好好的,你不要亂吃醋。”
周子舒十分想用酒去潑他,到底沒舍得,猶豫再三,還是潑進了自己嘴裡。
熱騰騰地吃了一頓年夜飯,張成嶺不知從哪裡扒拉出了一掛鞭炮,便在院子裡放了起來,紅紅火火,爆竹除歲,他便像個了無心事的少年,大笑起來。
周子舒坐在臺階上,杯不停盞,溫客行便也坐下來,猝不及防地伸手奪下他的酒杯,斜著眼對他笑了一下,故意找到他剛才嘴唇碰過的地方,將剩下半杯酒喝了下去,末了還意猶未盡地在杯口舔了舔。
周子舒掉過頭去不看他,竟覺得耳根有些發燙,溫客行便笑眯眯地握住他的手,拉過來揣進自己懷裡暖著。
心裡覺得這年過得,真是這輩子最快活的一回了。
第五十四章 驚夢
入夜了。
冬天已經過去,正是乍暖還寒的時候,草木的清氣裡微微透著一絲寒意,那寒意在近水的地方顯得尤為突兀明顯。
才化開的河水靜靜地流淌而過,河邊站著一個紅衣男人,臉頰上有一塊巴掌大的血紅的胎記,正是喜喪鬼孫鼎。他側著頭,仔細地留意周圍的動靜,一隻手伸開,手指微微彎曲,垂在身側,月光下看得清上面閃著的不像皮膚的光澤。
忽然,身邊幾道黑影疾奔他而來,孫鼎飛身而起,迅速與這群穿著夜行衣的人纏鬥在一起。
鬼谷十大最是窮兇極惡的惡鬼中,又以“喜喪鬼”“吊死鬼”“無常鬼”為首,倒不是說其他的惡徒便不厲害,隻是這幾人早已經扎根鬼谷,又是會拉攏打壓人的,已經自成勢力。
喜喪鬼孫鼎一雙羅剎掌不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至少眼下中原武林中是獨此一份的,中者三步內即刻斃命,屍體上會留下一個血紅的掌印,從前心一直穿到後背,霸道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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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夜忽然遭人圍攻,也並不慌張,好像絲毫也不害怕似的,一雙毒掌鋪天蓋地地四下翻飛,不多時,這群在他看來自不量力的小蟲子便不堪一擊地潰逃了。孫鼎卻也不追,隻是俯下身,撩起一個屍體的衣服,看見那屍身腰上紋著的鬼面,便冷笑了一聲。
有過了約莫有小半個時辰,一個人從他身後現身出來,走過來,皺皺眉,俯身望著那屍體腰上的鬼面,問道:“怎麼回事?”
孫鼎將雙手攏回袖子,淡淡地掃了他一眼,道:“老孟,你來晚了。”
——這老孟,正是那日周子舒和溫客行深陷敵穴時,顧湘找來挖地的幫手,他依舊是一身普通的粗布麻衣,走得疾了,能看出此人左腳微微有些跛,不過不明顯,要很仔細看才看得出。他五官平平,若不是表情嚴肅,看起來竟有些慈眉善目,身前還罩著個殺豬屠夫們常見的披在身上的大圍裙——真像溫客行說的,換了身屠夫打扮。
老孟將那屍體臉上的面罩揭下來,蹲在地上思量了一會,又嘆了口氣站起來,搖頭道:“是薛方的人。”
他一抬頭,隻見孫鼎正饒有興趣地盯著他的大圍裙看,便解釋道:“遵谷主之命換上的,孫兄有什麼意見麼?”
孫鼎冷笑一聲,說道:“谷主?那麼一個乳臭未幹斷子絕孫的東西,就值得你跟個哈巴狗似的忙前忙後地巴結他?”
老孟臉色不變,聽完隻是說道:“你可以當著他的面也這樣說。”
孫鼎像是想起了什麼,眼角抽搐了一下,冷冷地哼了一聲,放聰明了些,不再糾纏這個話題,指著地上的屍體說道:“既然如此,老孟你不如稟報谷主一聲,好叫他知道知道,那薛方是怎麼膽大包天,私自出谷犯了規矩不說,眼下竟惱羞成怒到連我也想殺。”
老孟皺了皺眉,說道:“我最近聯絡不到谷主……”
孫鼎不耐煩道:“紫煞那丫頭呢?”
老孟又搖搖頭,隻問道:“依你看,薛方這回也是為了琉璃甲麼?”
他提到“琉璃甲”三個字的時候,孫鼎的目光飛快地閃動一下,隨即便看向了別處,口中隻是說道:“薛方那顆心大得很,我勸你……還有你那谷主,還是都小心為妙,不然……哼。”
老孟沉默了一會,忽然問道:“沈慎是不是你殺的?”
孫鼎聞言頓了頓,挑挑眉,拖長了聲音問道:“怎麼,你這是在試探我?”
老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頭戳了戳他的胸口,壓低了聲音,道:“孫兄啊,咱們明人不說暗話,琉璃甲,誰不想要呢?別說是吊死鬼,便是底下的小鬼們也都蠢蠢欲動,連長舌鬼那麼個東西,都敢設了陷阱地穴,拼出性命算計谷主……誰得到琉璃甲,誰就是下面一任風崖山主人,你若不想要,做什麼一直盯著那姓張的小東西?”
孫鼎哽住,半晌才說道:“我那是想讓姓張的小子指認薛方!”
老孟看著他隻是笑,並不做評判,孫鼎一直討厭老孟的笑容,隻覺得這人笑起來的樣子特別諱莫如深,跟他那瘋瘋癲癲的主子溫客行一樣,叫人怎麼也看不透他在想什麼,便不耐煩地道:“無常鬼,你是什麼意思?”
老孟搖搖頭,笑道:“這個,孫兄就不必擔心了,那姓張的孩子現在和谷主在一起,隻要他記得,隨時可以指認嘛——沈慎死了,高家莊的兩塊琉璃甲不翼而飛,我看我們還是先抓著薛方,再做定奪的好,你說呢?”
孫鼎眯細了眼,兇神惡煞地在他那一團和氣的臉上打量了一陣,冷哼一聲,轉身走了。
而此時,蜀中幾千大山包圍的傀儡山莊裡,他們嘴裡那位溫谷主,正在和周子舒搶一條被子。
已經開了春,蜀中更是飛快地暖和了起來,“布衾多年冷似鐵”的理由明顯扯淡了,周子舒還特意指使張成嶺,去給姓溫的狗皮膏藥收拾出一間房來,卻仍然擋不住他到點就鑽進來的勢頭。
並且此人蹬鼻子上臉,由一開始的自帶行李,變成了越發厚顏無恥地赤手空拳就跑過來,蹭床蹭被,十分理所當然。
一條破破爛爛的棉被,被兩人你扯過來我扯過去,擒拿手沾衣跌十八般武藝凡是近身的都試煉了個全,打到最後兩人幾乎都要出一身汗,暖和得不用蓋被子了。
周子舒到底不是全盛時了,百十來回合過後輸了他一招,溫客行就得意洋洋地一隻手抱著大半條被子,另一隻手把周子舒的腕子壓在枕頭上,端肩縮脖地衝他露出一口小白牙直樂,還對他招手道:“阿絮你來呀,我抱著你睡,保證不冷。”
周子舒非常想把他一腳踹下去,於是上三路下三路地打量他一番,冷笑道:“你一不香二不軟,胸口一排都他娘的是肋板,抱著你還不如抱塊床板。”
溫客行立刻瞪眼,一把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道:“胡說!我才不是一排肋板,不信你摸!”
周子舒抬腳踹在他腿彎上,將自己的手收回來,好像碰見什麼髒東西似的,在空中甩了甩。溫客行抱著被子,瞧著他嘖嘖稱奇道:“怪事年年有,被佔便宜的都不在乎,你一個佔了便宜的居然這樣瞎矜持。一般這種情況是……”
周子舒不準備聽他繼續扯淡,披上衣服,決定要惹不起躲得起,換個房間睡,了不起跟張成嶺擠一擠,叫那小鬼去打地鋪。
誰知溫客行一隻抱著被子的手忽然折出一個詭異的弧度,探上他的肩膀,周子舒立刻沉肩曲肘,要卸下他這一下,隨即他忽然覺得半身一麻,整個人還沒來得及站起來,便撲倒了下去,正好摔在溫客行張開等在那裡的懷裡,被子面上落下一顆瓜子殼……他便是著了這東西的道。
溫客行笑嘻嘻地在他耳邊接著道:“一般這種情況,都是欲求不滿,才做賊心虛,你看,投懷送抱了不是?”
周子舒無語,他實在想不通,為什麼有人晚上都睡覺了,還要在身上裝上瓜子殼,隨時當暗器偷襲別人。
溫客行就賊賊地笑了,好像看出他所想似的,補充道:“我這其實還有核桃,你吃不吃?”
提起“核桃”兩個字,周子舒便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外強中幹地勉強笑道:“怎麼,你抱著我不放,莫非還是想侍寢?”
溫客行一邊將他整個人卷進被子裡,一邊眼珠一轉,按著他肩膀的兩隻手便順著他裡衣的邊緣摸索下去,嘴裡忙不迭地歡樂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溫客行出手不重,周子舒的穴道片刻便被衝開,正好是溫客行那隻手越來越不像話的時候——自打離京入江湖,一來身上有傷,二來事端一件接一件,也沒那個心情,周子舒確實是沒怎麼和人親近過,溫客行輕輕撩撥,便像是在他身上點起了火一樣,眼看著事態要失控,周子舒一把攥住他手腕,咬牙切齒地道:“谷主盛情,我還是……敬、謝、不、敏了。”
溫客行笑道:“客氣什麼,你這不對,卻之乃為不恭。”
周子舒生硬地擠出一個笑容:“我實在受之有愧。”
兩人正在僵持中,忽然聽見隔壁張成嶺房裡傳來一聲驚叫,周子舒眉頭一皺,推開溫客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披起外袍便起身跑了,溫客行搖頭嘆了口氣,將五指湊近鼻尖,閉上眼陶醉地深吸口氣,這才慢騰騰地也跟著出去。
張成嶺隻是被夢魘住了,周子舒推門進去的時候,發現他正死死地閉著眼,嘴裡不知道在嘀咕些什麼,拳打腳踢手舞足蹈的一頭大汗,周子舒推了他一般,竟發現沒能將他推醒,便握住他的手腕,將一股子細細的真氣推了進去,張成嶺這才渾身一顫,大喊一聲:“別殺他!”
然後猛地坐起來,眼中驚懼慢慢飄散,露出一點迷惑不解的樣子來,看著周子舒,愣愣地叫道:“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