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舒便笑了,伸手輕輕一抹,便將臉上的人皮面具抹了下去,揣在懷裡,苦笑道:“這麼多年,敢頂著一張美人臉‘藏頭露尾’的,除了小姑娘,我也隻知道九霄那傻小子一個。”
當年死在京城之戰裡的師弟梁九霄,是他一輩子的遺憾,周子舒一直不敢提起,好像過了那麼久,那一幕也如同一場夢一樣,可是這會兒面對故人,卻仿佛又回到那三十裡望月河畔的京城一般,那些舊人舊事,便此起彼伏地從他眼前閃過,竟脫口便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說出來,其實倒也沒什麼,隻是胸口像是什麼東西被呼出去了,缺了一塊一樣,空蕩蕩的。
七爺笑容一凝,嘆了口氣,又打量了周子舒一番,才皺眉道:“你怎麼清減成這副模樣?”
周子舒搖搖頭,垂目一笑:“一言難盡,大概是……老了吧。”
溫客行本就是個好男色的,一進來先贊嘆一番,隻覺這位“七爺”真是絕了,此刻卻莫名地不滿起來。他想著,自己軟磨硬泡那麼長時間,若不是於丘烽等人胡攪蠻纏,恐怕到現在都沒有機會一睹那人真容,這男人一來倒好,三言兩語便叫他自己抹了人皮面具,還知道他的真名……
溫客行憤憤不平起來。
平安請他們二人坐下,又給上了茶,隻聽七爺又問道:“京裡的……一向可好?”
周子舒靠在椅子背上,這會兒好像全身都放松了一樣,緩聲道:“有出將的,有入相的,靜安公主下嫁給了小侯爺賀允行,夫妻兩人遠走西北,算是扎根在那裡了,皇上……也挺好,今年年前剛得了個小皇子,隻是我先走一步,趕不上三皇子的滿月酒啦。”
他們兩個一對一答,都是不緊不慢,大巫並不插話,隻在一邊默不作聲地聽著,香爐嫋嫋,像是時間流逝都慢下來了一般。
溫客行覺著這兩人之間仿似有種奇異的氣場,他從未看見過這樣安安靜靜眉目不驚,坐在那裡喝茶說闲話的周子舒,覺著他們像是很多年不見的知己故友,乍然相逢,也不見歡喜,嘴上可有可無地說些淡如水的話,卻是心意相通一般。
他便覺著這“七爺”不順眼起來,心道,這小白臉是打哪冒出來的?“七爺”“七爺”的,連個名姓都不敢露,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溫客行於是十分不悅地將臉上那層人皮面具撕下來,對已經看呆了的顧湘和張成嶺招招手:“你們兩個小鬼,過來。”
其他三個人一時間都把目光移到他身上,七爺臉上一點淡淡的懷念情緒還沒褪下去,順口問道:“這位是?”
周子舒略微遲疑了一下,才道:“一個江湖……朋友……”
然而他這話還沒說完,溫客行忽然眼疾手快地抓起周子舒搭在小桌上的手,貼在自己胸口,斜著眼覷著周子舒道:“江湖朋友?你先前可不是和我這麼說的,怎麼著,阿絮你還要始亂終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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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間七爺臉上的表情簡直說得上“驚嘆”了,連一邊一直默不作聲的大巫都頓了頓,烏黑的瞳子在兩人之間掃來掃去,最後目光詭異地定在了溫客行拉著的那隻手上。
周子舒騰出另一隻手,輕巧地在溫客行手肘麻筋上彈了一下,迫得他放開手,才繼續淡定地端起茶碗,若無其事一般地說道:“叫做溫客行,人瘋瘋癲癲的,常說鬼話,七爺不要見怪。”
七爺啞然了半晌,才終於看不下去了,說道:“平安,你長眼睛幹什麼用的,還不給周公子把水添上?”
周子舒如夢方醒地將空茶碗放下,隻得狠狠地瞪了溫客行一眼,溫客行甘之如飴地受了,露出一個讓人恨得牙根痒痒的傻笑。
七爺繼續唯恐天下不亂地嘆道:“想當年金杯翠翹,到如今都已是物是人非,脂粉堆成的望月河並那些個雕欄玉砌,也不知如今變做了什麼模樣,那年京城告急,你我曾在高樓之上約定,若來日方長,定不醉不休,隻是我在南疆等得酒都涼了,故人卻一點要來的意思都沒有。”
隨即,他話音一轉,桃花眼中促狹之意一閃而過,又故意提道:“子舒,你失約,我卻不曾,到如今還記得你說叫我替你物色一個細腰的南疆妹子,我可留意了不少,不知……”
大巫輕咳一聲,冷冰冰的臉上竟也露出些許笑意來,周子舒覺著自己簡直待不下去了,便站起來草草一抱拳,倉皇地說道:“啊……那什麼,七爺才到洞庭,驅車勞頓的,我們便不打擾了……”
七爺道:“其實我們一點都不累。”
溫客行幾乎同時叫道:“什麼?阿絮你還說過這樣的話?”
隨即一室靜默,幾個人大眼瞪小眼,直到粗神經的顧湘忽然拍著完全不在狀態的張成嶺的頭感慨道:“這便是‘相思一夜知多少,春眠睡死不覺曉’啦,小成嶺,我看還是咱們兩個去救曹大哥吧,這群人一個個隻顧著爭風吃醋,完全不靠譜。”
七爺便笑道:“小姑娘不用著急,你說你那曹大哥是清風劍派的人,那些怪人不敢把他怎麼樣的,倒是你們若是準備不及,急急忙忙去了,才是落實了他的罪名,給他平添麻煩罷了——子舒,這才多大一會功夫,你就要走?再坐一會吧,古人常嘆錦瑟年華無人與度,如今你我好不容易再見一回,年來舊事還未來得及蓄滿一杯,怎麼便急著走呢?”
溫客行隻覺得這個人說話又東拉西扯又拽文弄墨,沒譜沒調的,實在是越看他越不順眼,心想果然是“雅積大偽,俗積厚德”,廢話多的人果然招人討厭,美人也不行,絕世美人也不行,便一把拉了周子舒道:“是是是,不打擾二位休息了,我們還有事……”
大巫卻一邊笑著搖搖頭,一邊放下手中捏著把玩的棋子,一邊站起來道:“周莊主,我瞧你氣色不好,形容有些凝滯,能不能探探你的脈?”
周子舒一頓,溫客行抓著他的手卻徒然緊了。
七爺臉上的玩笑促狹之意消失了,皺著眉問道:“怎麼?”
大巫道:“這我要看看才能說得準,不過恕我直言,周莊主,我看你的樣子,像是已經現了燈枯油盡的意思,到底出了什麼事?”
溫客行聞言,慢慢地松開周子舒,不正不經的臉色凝重下來。
七爺忽然道:“怎麼,赫連翊竟連你都不肯放過麼?”
“赫連翊”乃是當今皇上的名諱,他竟毫不在意地脫口而出,可是眼下卻沒人注意到這個細枝末節,所有知情不知情的,都在看著周子舒。
周子舒隻得輕笑了一下,伸出腕子放平了遞到大巫手裡,笑道:“七爺,那裡是個什麼地方,他……又是什麼樣的人,你難道不比我更清楚麼?”
大巫三根手指搭在周子舒的脈搏上,眉頭越皺越緊,好半天,才放開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問道:“我聽說過,天窗有一種七竅三秋釘……”
“不錯。”
“你是每三月釘進一顆,叫它長進身體裡,經脈一點一點地枯死,便不至於神智顛倒,還能保存幾分內力,是不是?”
七爺眼皮一跳,周子舒仍是笑道:“大巫好眼力。”
大巫卻不理會他,隻是背著手,慢慢地在屋裡踱步,溫客行忽然覺著有些恐慌,張張嘴,卻沒發出聲音,反而是七爺替他問了出來:“烏溪,你有法子麼?”
大巫良久沒言聲,聞言,又思量了好一陣子,才緩緩地搖搖頭:“若你是一次釘進七顆釘子,雖然人神志不清,但我或許還能設法將其拔出來,之後若是悉心調養,倒是也能恢復幾分,可你身上這釘子一旦拔出,你那一身內力定然將快要枯死的經脈全部衝斷,到時候神仙也沒辦法……”
這話葉白衣已經說過一遍,周子舒擺擺手,表示不願意再聽第二遍,方才大巫開口的時候,他嘴上不說,心裡畢竟還是帶著幾分期冀的,不然也不會遞上手腕。
他也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或許是身邊這幾個吵吵鬧鬧的人,或許是攪合進了那許多紛紛擾擾的事,竟有些眷戀起著塵世來。
這會兒聽大巫一說,心裡反而升起幾分苦悶來,勉強笑道:“這話應該早告訴我,若我早知道大巫竟神通廣大到七竅三秋釘都能拔出來,定叫天窗換個更保險的法子,一條漏網之魚都不留。”
大巫一雙眼睛看著他,仍是仔細想著對策,沒答話,周子舒便對七爺點點頭,說道:“我們先告辭了,改日再來拜見。”
他們才走到門口,忽然聽大巫說道:“等等,或者……”
周子舒還沒怎麼樣,溫客行已經一把拽住他,他那手鐵打的似的箍在周子舒的手腕上,將他硬生生地釘在原地,回頭難得正經客氣地問道:“大巫是想到了什麼?”
大巫遲疑了一下,才說道:“周莊主,若是……若是你將一身功力廢去,或許我能有兩分把握,保住你一……”
周子舒卻在聽見“一身功力廢去”幾個字的時候,蒼白的臉上便浮起一個說不出什麼意味的微笑,抬手止住他話音,輕輕地反問道:“廢了這身功夫,我還有什麼呢?我還是我麼?若不是了,那我還何必活著?”
隨後他掙開溫客行,轉身走了,大巫話到嘴邊,到底還是沒說出來,隻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第四十二章 大鬧
張成嶺茫然不解地跟在兩個男人身後,他覺著這師父換了個樣子以後,好像整個人都變得有些不一樣了,氣氛壓抑極了,連一邊的顧湘都不敢聒噪,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地跟著。
那平時隻要湊在一起,必然要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掐個不停,以釋放過多的能量的兩個人誰也沒出聲,隻是自顧自地走自己的路,周子舒甚至連人皮面具都沒有再重新帶回去——反正眼下這邊也沒人認得他。
他覺得胸口裡好像窒息一樣的難受,大巫的話,像是當胸狠狠地給了他一下重擊——要廢去一身武功,方有兩成希望,那他寧可不要這希望,就這樣心情平靜地慢慢死去。
古往今來,不知多少武林中人為了一封秘籍爭得頭破血流,那身功夫,是幾十年如一日般冬三九夏三伏的練出來的,是幾十年如一日的筚路藍縷苦苦求索才悟出來的。
那不僅僅是身外之物,不僅僅隻是一技之長,那是一個人的精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