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成嶺抿起嘴,十分勉強地笑了一下,他想他爹才是真正的善人,老天爺保佑了他一輩子,就那一晚上,神仙喝醉了酒,沒瞧見,他爹便死了。
好人要靠老天爺保佑,壞人卻能兇狠地活下去,這豈不是很可笑麼?
他便坐在了臺階上,自然而然地默念著周子舒教他的東西,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念著念著,像是小和尚念經一樣,便走了神,目光飄到很遠的地方,心想師父怎麼還不回來呢?師父回來第一件事肯定又是罵人,誰讓自己那麼笨呢?
半大孩子,骨肉正在瘋狂地生長著,幾個月以前剛到趙家莊,趙敬才叫人給他做的衣服,眼下穿在身上已經顯得小了,褲子短了一截,在腳踝以上可笑地晃蕩著。
張成嶺便低下頭,伸出手指捏著自己的褲腳,卷起來又放下——心裡想道,我也不是故意這麼笨的,誰還不想聰明點,早點學好了本事,早點給家人報仇呢?
他想起年幼的時候,教他武功的師父向他爹告狀,他爹隻是摸著他的頭,賠著笑臉對那師父說道:“您多擔待吧,五根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樣長呢,我這孩子小時候發過一場燒,比別人慢了點,可也是個好孩子,將來不指望他能有多大出息,能自己照顧好自己就行啦。”
這世上有帝王將相,便也必須得有販夫走卒,否則還了得麼?
張成嶺心想,自己大概生來就是個“販夫走卒”的料子,可老天爺偏不叫他安生,偏要逼著他長成師父那樣,長成趙伯伯那樣,這不是要斷他的活路麼?
小小的少年腦子裡有各種想不通的東西,想不通師父教他的心法,想不通溫前輩教他的劍術,想不通命運,也想不通自己該何去何從,他心裡忽然劃過一個念頭——若是活不下去,就死了吧。
這求死的心思實在太過痛苦,他眼眶一酸,竟忍不住要落下淚來,情不自禁地又想起師父那張板著的臉,想起他說“你還是不是男人了,動不動就流馬尿”,便又硬生生地給憋了回去。
張成嶺這廂天人交戰,沒有注意到,那蒙著黑紗在酒樓裡彈唱的藝人,正撥著琴弦,慢慢地向他靠攏過來……
且說周子舒和溫客行,兩人一前一後氣氛詭異地才要離開那小巷子,忽然聽見不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叫,周子舒腳步便是一頓。
隨後兩人隻見眼前白影一閃,“撲通”一聲,那綠妖柳千巧便被來人像丟一個大麻袋一樣地丟在地上,往旁邊滾了半圈,想爬起來,大概是被封住了什麼穴道,又趴了回去。
這不知憐香惜玉、隨手丟人的,正是那老吃貨葉白衣。
葉白衣指著柳千巧問周子舒道:“這瘋狗一樣的醜八怪是做什麼的?”
這句話簡直戳中了柳千巧的死穴,那女人望向葉白衣的目光像是要把他千刀萬剐,周子舒立刻便知道了——這姓葉的如此怪胎,多半是因為打了一輩子光棍,像他這樣的貨色,若是有女人願意和他過,母豬簡直都不用上樹了,非得上天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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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客行趕上來,一把抓住周子舒的手腕,踏上前一步,瞪著葉白衣——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位溫谷主對葉老前輩的敵意甚重,當然,這原因也可能類似於狼狗護食的本能之類——隻聽溫客行十分不快地問道:“怎麼又是你陰魂不散?”
葉白衣掃了他一眼沒理會,好像自從溫客行說出“十年之內定取你性命”的豪言壯語之後,葉白衣對他的容忍度上升了很多,隻是指著柳千巧淡淡地說道:“我是追著一個小賊過來的,就要抓到他了,這女人突然跳出來,一個字都不說便攔住我去路,竟叫那小賊逃了。”
周子舒皺著眉掃了柳千巧一眼,又問葉白衣道:“賊?前輩如此不食人間煙火,竟然當起了抓賊的捕快?什麼賊這樣神通廣大,偷了什麼東西?”
葉白衣道:“你們走的第二日夜裡,高家莊便失竊,你說,還能被偷了什麼東西?”
溫客行和周子舒對視一眼,心裡都是一震——那是什麼人,能在眼下戒備森嚴的高家莊偷東西?
葉白衣瞟了周子舒一眼,說道:“小子,你最好小心一點,沈慎死了。”
反應迅捷如周子舒也不禁怔了怔,心道沈慎死了和他有什麼關系,做什麼要讓他小心,還沒來得及說話,溫客行已經替他問了出來:“那又怎麼了?”
葉白衣沒言聲,抬頭望向他們二人身後,然後眉間現出一條十分清淺的紋路——這石佛竟然皺眉頭了。
一聲冷哼自二人身後響起,一個人說道:“自然跟你有關系,那日高大俠收到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想要張成嶺的命,便拿琉璃甲來換’,沈大俠多半是擔心故人之子,隨即追了出去,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便已經是一句屍體了,手上還攥著一張跟高大俠那張一樣的紙條,當晚高家莊便失竊,你說,和你有什麼關系?”
周子舒聽著雜亂無章的腳步聲,便知道是來了一大群人,他心中陡生疑慮,轉過身去,見方才說話的正是那日被他拍出去的蒼山掌門黃道人,黃道人說這話的時候得意非常,配上那獐頭鼠目的尊容,簡直像是一隻尾巴翹上天的大耗子。
周子舒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手痒腳痒,又想將他拍飛了。
於丘烽淡定地站在黃道人身後不遠處,面沉似水地問道:“這位周公子,能不能解釋一下,你當日從眾目睽睽之下帶走的那張家的孩子,眼下又到哪裡去了呢?”
所謂一場秋雨一場寒,洞庭那夜秋雨之後,天氣已近肅殺,華山掌門當此時日,仍能手搖折扇,咬字清晰地站在街頭質問周子舒,竟真的頗有那麼一點遺世獨立的味道——大概周圍的人實在受不了如許清風,都叫他這鐵扇給扇跑了。
周子舒頓了頓,低下頭,忽然笑了一下,問道:“怎麼,諸位這是覺得……我帶走了張成嶺,得了張家的琉璃甲不算,還以他為質,向高家莊要挾另外兩塊?”
黃道人道:“難道不是?”
周子舒抬頭望天,忽然輕飄飄地嘆了口氣,搖頭道:“我錯了,我怎麼會覺得,豬的腦子,能想得出人的主意……”
溫客行唯恐天下不亂地補充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你……”黃道人才要上前,隻見於丘烽“啪”地一合折扇,單手攔在了他面前,對周子舒道:“周公子,那麼請問,我們和葉少俠追著一個在高家莊鬼鬼祟祟地賊人到了此地,為什麼賊人不見了,反而見到二位,和……”
他目光往下一掃,正好和柳千巧的目光對上,柳千巧像是渾身被冷水過了一遍一樣,輕輕地打了個寒戰,於丘烽卻笑了,拖長了聲音道:“哦?這位夫人,莫不是傳說中的綠妖柳千巧?千變萬化神鬼莫測,我於某何德何能,今日竟能一睹這位……真容,實在是三生有幸。”
“綠妖柳千巧”幾個字一出口,於丘烽身後的一大幫人臉上都閃現出驚奇、厭惡、或鄙夷的情緒,看來這女人的名聲已經爛到了一定地步。她被葉白衣封住穴道,用盡了全力也衝不開,那樣伏在地上,臉都憋紅了,左臉頰上的疤痕好像重新沸騰起來了一樣,更加惡心可怖。
周子舒莫名地就想起她走進酒樓的那一刻,舉手投足遊刃有餘,優雅得像個仙子,一瞬間就吸引了所有人贊嘆的目光,然後那樣目不斜視地走過去,雖然知道她不值得同情,卻還是隱約覺著她可憐起來。
一張臉,其實有那麼重要麼?
柳千巧看著於丘烽,張開嘴,似乎想說什麼,嘴唇微微顫動了兩下,卻又咽了回去。
葉白衣忽然開口道:“不是他。”
於丘烽笑了笑,說道:“葉少俠還年輕,又加上久居長明山,還不懂世人心思險惡啊——周公子若說和此事全無關聯,敢不敢脫下上衣,叫我們看看你後腰上有沒有那個鬼面頭?”
溫客行立刻叫道:“什麼?脫也不能給你脫,你算什麼東西?”
於丘烽並不理會他,隻把注意力放在周子舒一個人身上,問道:“周公子不肯,莫不是身上有見不得人的東西?”
見不得人?周子舒忽然心裡升起一股子啼笑皆非的感覺,覺得這一切都太荒謬了——他後腰上是什麼都沒有,胸前卻有七顆釘子,然而可不和那鬼面一樣,也是見不得人的東西麼?
他忽然便笑了,心想道:我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當年先帝在時,訂下連環計策,橫掃二皇子一伙,揪出一連串朝廷蛀蟲的人是我,當年北方蠻族入侵中原,直搗京城時,死守程武門一步不退的人也是我。這大慶的江山如今從風雨飄搖千瘡百孔中慢慢恢復,露出那麼一點生氣、叫你們所有人都能安居樂業、以至於吃飽了撐的沒事幹狗咬狗——整個繁華世道背後那些見不得光的事,都是我一手料理——我當年事手段狠毒,也害過人,可如今也能抱著殘軀賤命積德行善,從始至終我問心無愧,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周子舒目光掃向於丘烽,沉默了片刻,輕輕地說道:“是啊,你算什麼東西。”
第三十七章 鬧劇
那半人不鬼的十幾年裡,他心如鐵石,不曾彷徨,也不曾失措。十五歲以稚子之身撐起四季山莊,十八歲偶遇太子赫連翊被激起一腔少年豪氣,二十三歲一手建起“天窗”,該做的可都做了。
縱然青史不能留下他的名字,可這萬裡河山會銘記他的功業。
周子舒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微微提起,卻更像是苦笑,然而他的目光掃過來,卻如同劃過說不出的冷光似的,那一瞬間,黃道人的腳步瑟縮了一下,心中忽然生出一種想要往後退的欲望。可他餘光掃過於丘烽,又硬著頭皮定住了。
黃道人一直覺得於丘烽和他那死了的兒子,都是徒有其表的小白臉,幹什麼都不行,隻靠著身後那日漸衰微的門派撐著臉面,還能勉強躋身於幾大門派中間。蒼山派自來與華山關系不錯,黃道人覺著自己是看在世代交情的面子上,處處幫著這小白臉,一方面自詡自己實在講義氣,一方面又看著於丘烽可憐。
當著這麼一個可憐又窩囊的男人的面,黃道人又怎麼好退呢?
他心中估量了一下自己身後這一大幫子人,心裡頓時厚實了,心道我們這麼多人,就算是一人踩你一腳,也夠把你踩成面條了,於是中氣十足地叫道:“跟他有什麼好說的,抓回去一審便知!”
他這聲音一炸,正好在於丘烽耳根底下響起來,於丘烽就是輕輕地一皺眉,不自覺地扇動了幾下他那把山水畫的折扇,腦袋往旁邊輕輕地偏了一下,心裡煩透了和黃道人之流的貨色為伍了,隻覺得這人其貌不揚也便罷了,行為舉止更是像個山野村夫,菜市上殺豬切肉的屠夫也比他文雅不少,頭腦簡單,還喜歡四處蹦跶,一張嘴十裡八村都聽得見,唯恐別人不知道他存在。
於丘烽冷笑著瞧著周子舒,沒接黃道人的話茬,心道,若不是這些年華山派勢微,擔心孤掌難鳴,哪個要和這路球球蛋蛋的玩意稱兄道弟?這二愣子若是願意衝頭陣,便讓他去好了,正好這兩人不知來路,不知深淺,那古僧後人又不知是個什麼態度,拿他去試水。
於是尷尬的事情就發生了——黃道人的本意是喊完這一嗓子,叫於丘烽接上,然後身後一大幫子一擁而上,他自己也不用出什麼力,還在得意洋洋地在那等著,誰知於丘烽沒吱聲,隻是等著他衝鋒陷陣,身後一幫人不明原因地也都隻是看著他,誰都沒有移動一步。
幾十號人擁堵在這小小的街巷裡,那一刻,竟沒半個人說話,連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