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是託起大慶中興江山的那隻沾滿了血汙的手。這盛世就如同一隻華美寬大的袖子,他這隻手時時刻刻隱藏在那袖子裡,不輕易示人,等到這個時代的戰亂、腐朽全都過去,所有人安居樂業,史冊翻過新的一頁……
周子舒低下頭,夢裡的人一般面孔模糊,可他竟好像看見了那小女孩的面容一樣——被她的奶娘抱著,女人像一隻柔弱無助的羊羔,依然盡忠職守地護著那小孩子,卻滿臉絕望。
女孩揚起頭,小聲說道:“我爹爹是好人,我大哥哥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我們都是好人,不要殺我們。”
他想起來了,這是先帝在世時,為了給二皇子黨最後一擊,天窗奉命刺殺罷官出京的蔣徵蔣大人一家,蔣大人的小女兒蔣雪年方四歲,異常聰明伶俐。她如果有機會長大,又會變成什麼樣呢?
周子舒感到自己的手送了出去,女人尖利的慘叫劃破了夜空,長劍刺穿她的胸口,然後穿過了那小女孩的身體。他並沒有覺得惡心或者難過,因為在那個位子上,早已經習以為常。
你們是好人,是忠良,又怎麼樣呢?誰規定,好人就不能橫死街頭、斷子絕孫呢?
然而空氣中傳來一聲嘆息,悠長悠長,有個人說,殺人償命——
周子舒的胸口尖銳地疼痛起來,猛地睜眼坐起來。
下一刻,他慢慢地彎下腰去,捂住胸口,死死地咬住牙,不讓自己發出一聲痛呼,慘白的手指攥住被子一角,發絲散亂,形容狼狽,在一陣又一陣忽如其來的撕心裂肺的疼痛裡,茫然地想著,周子舒你這個混蛋王八蛋,你也就要死了。
這一宿,周子舒沒有睡好,溫客行沒有睡好,連葉白衣也沒有睡好。
溫客行沒有出房門,隻是對著窗戶靜靜地坐著,顧湘站在一邊,這大字不識一籮筐,寫個墓碑都要鬧笑話的女孩子一張臉上滿是肅穆,她望著窗外和往日沒有什麼不同的暗淡的夜空,沉默得像是一盞詭譎的美人燈。
窗子沒關,涼風卷進來,掀起顧湘的衣角和長發,將小桌上的一本春宮圖翻得稀裡哗啦地響,溫客行忽然極緩極緩地笑了,輕輕地說道:“我已經等了二十年啦。”
顧湘默不作聲地看著他,隻見這男人臉上帶著某種說不出釋然、甚至有幾分瘋狂的笑容,在沒有光的地方有些不像人樣,便敬畏起來。
溫客行伸出一隻手去,憑空抓了一把,像是要抓住那透入窗棂的風:“我要這世上,再沒有什麼東西能攔住我,管他是人是鬼,是仙是怪……我要所有這些魑魅魍魎、這些不該在人間的東西,全都滾回他們的十八層地獄去。”
他另一隻手抓著一張紙,顧湘的目光落在那張泛黃的紙張上,那上面勾勒出一個鬼面,筆法不很是稚嫩,像是個孩子的塗鴉。溫客行起身點燃燭火,將那張紙放上去,一點一點燒成灰燼。
表情如祭神一般虔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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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白衣睡到半夜,也不知是為什麼,忽然便從夢中驚醒,他那細眉細眼中,沒有剛睡醒的人的迷茫,依舊平躺在床上,慢慢地抬起手,將脖子上掛的一個小掛墜掏出來,把玩著。仔細看的話,那小吊墜做得十分精巧,竟是縮小版的山河令。
葉白衣合上眼睛,自語道:“長青啊,我總有不詳的預感,你說你怎麼就不在了呢……”
他想著,這世上如果沒有山河令,沒有鬼谷,沒有琉璃甲,沒有天窗,會不會就太平很多呢?
第二日一早,迎接所有人的,除了晨曦,還有屍體。
九具屍體,就扔在高家莊不遠的地方,圍成一圈,中間以血在地上寫了一個“鬼”字,足有兩三丈的長寬,整整堵住了一條街,傳說就在白日裡處決那惡鬼的地方。
周子舒趕到的時候,屍體身份已經辨認得七七八八了。惡鬼眾們非常公平,盡量做到了叫各大門派雨露均沾,八大門派加上一個高家,總共九具屍體,和尚道士尼姑,男女老少一應俱全。
高崇的一個徒弟也在其中,周子舒對他印象不深,隻記得這人不如鄧寬那麼優秀扎眼,反而很是沉默寡言,隻是幫著招待一些到來的賓客,跟誰也不多話。高小憐已經哭得暈了過去,高崇眼下卻也顧不上他這掌上明珠了,隻讓鄧寬在一邊陪著她,自己跟在慈睦大師身邊挨個檢查屍體。
有一根絲吊死的,有血煞掌打死的,有被吸幹血死的,有屍首分離的……每個人的死法竟然還都不同。
周子舒聽旁邊一個人輕嘆了口氣,說道:“青竹嶺鬼谷傾巢而出了。”
他偏過頭去,見說話的人正是葉白衣,周子舒訝然地發現,這吃貨臉上竟然隱隱籠著一層說不清明的悲憫,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尊瓷做的觀音像。
周子舒下意識地問了一句:“什麼?”
葉白衣瞟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道:“你聾麼?”
周子舒就轉過臉去不討沒趣了,葉白衣卻拍拍他的肩膀,絲毫不見外地說道:“晚上你出來一趟,跟我去一個地方。”那語氣竟和前一天晚上周子舒招呼張成嶺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周子舒決定自己在這姓葉的小子沒學會說人話前,不理會他,可偏偏就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
點完以後他覺著後悔極了,簡直恨不得把自己這惹事的腦袋擰下來,心裡盤算著若是現在將這所謂的古僧後人殺人滅口,會不會好受點。
忽然人群裡不知是誰,說了一句:“怎麼遇害的隻有這些人?按說聚在這裡的,都是聲討鬼谷來的,惡鬼們昨日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來,大家都沒有防備,可是怎麼隻挑了這幾個門派的人殺?有知情的給個說法,這是鬼谷要在與整個江湖為敵麼?他們不能這麼傻吧,圖什麼呢?還是諸位有什麼瞞著的事?”
高崇聞言站起來,整個人憔悴了一圈,看起來不怎麼精神,腳步微微踉跄了一下,鄧寬忙在一邊扶了他一把,高崇推開他,擺擺手,緩緩地將目光放出去,從八大門派悲憤的臉上掃過,又望向那些各懷猶疑著竊竊私語的人。
目光像是有重量一樣,將別人的聲音都壓了下去。
他們看著這個武林中近二十年來傳奇一樣的男人——他頭發花白,表情肅穆,緩緩地開了口,喃喃地說道:“這是血債。”
然後高崇低下頭去,盯著那九具屍體看了許久,聲音猛地拔高:“血債啊……我高家莊的血債,所有名門正派的血債,天下……天下所有有良心的人的血債!”
他似乎氣息有些不穩,慈睦大師手中攥著念珠,“阿彌陀佛”了一聲,閉上眼,口中念念有詞,大概是在超度這些枉死的人。鄧寬憂慮地看著他這年邁的師父,似乎又想去扶他一把,又覺得不大尊重,便忍住了。
高崇垂下眼,好一會,再抬起來時,已是老淚縱橫,他指著高家莊死了的那個年輕人說道:“我這徒弟從小沒爹沒娘,投入我門下,便隨了我的姓,姓高,叫做高輝。不愛說話,這幫孩子們欺負人家,還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老悶……”
他似乎想笑一笑,沒笑出來,高家莊的幾個女弟子哭聲簡直止不住了。
高崇頓了頓,接著道:“我這小老悶是個好孩子,諸位中的不少,這些日子都見過他,蔫頭巴腦,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可是真是個好孩子啊,任勞任怨,從來不跟人紅臉。他家裡還有個奶奶,不是親的,小時候把他撿回來帶大,現如今已經八十多歲了。老人家瞎了,也傻了,不怎麼認得人,唯獨看見高輝這孩子,還能有點反應……諸位,你說叫我怎麼和她交代呢?諸位英雄好漢,你們都行行好,行行好,教我幾句說辭,讓我跟老人家交代交代吧!”
洞庭秋風蕭瑟,洪波湧起,四下靜謐得像是沒有一個活人一般,高崇那麼大的一個老爺子,站在中間,作揖著質問所有人——我該怎麼和那老太太交代?
就連混蛋如封曉峰,都閉了嘴,說不出話來了。到了這份上,誰若是再多說一句用不著的,何止就不是人,簡直是畜生都不如了。
泰山派新任掌門華青松第一個叫出來道:“這群鬼東西們一日不死,武林一日不得安生,我泰山派以後聽憑高大俠差遣,絕沒有二話!便是百死,也要為掌門報仇,為這些枉死的同道中人報仇!”
泰山掌門橫死,眼下群龍無首,華青松才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十分年少衝動,他卻不知,他這一開腔,其他人也便不好再保持沉默了,幾大門派紛紛站出來,表達了立場。
當天下午,在高崇的主持下,給死了的幾個人辦了一場隆重無比的喪事,整個洞庭上空都飄著一股子陰沉沉的死氣,前幾日繁盛的車水馬龍,忽如其來地便被壓抑了下去,如臨大敵。
高崇是個有本事的,原本各自為政的人們似乎忽然就一致對外起來。
當天晚上,周子舒送走了又偷偷跑來的張成嶺,迎來了另外一個不速之客——葉白衣。此人大大咧咧的半夜連身夜行衣都不穿,藝高人膽大地在外面敲了敲窗戶,便說道:“你,跟我來。”
周子舒白日殺人滅口的想法沒來得及實現,此時後悔不及,隻得跟著他出門了。
溫客行的屋子就在他隔壁,早聽見那邊的動靜,便皺皺眉,雙臂抱在一起,臉色十分不好看。
顧湘倒掛在房梁上,原本閉著眼,此刻被他吵醒,於是打了個哈欠,含糊地問道:“主人,你一開始說周絮這個人來歷神秘,深淺難測,怕他壞了你的事,這才跟了幾日,怎麼現在不怕他壞事了,還老盯著他?”
第二十八章 古僧
溫客行冷冰冰地瞥了她一眼,惡聲惡語地說道:“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管我的事了?”
他口氣竟少見地十分惡劣,顧湘微微一愣,眼睛睜大了,一閃身從房梁上翻下來,她從小跟著溫客行,知道這人縱然大事上說一不二,也不是容不得人開玩笑的,平日裡顧湘與他沒大沒小地玩鬧慣了,從不見他翻臉過,也不知這是怎麼的了。
顧湘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輕聲道:“主人這是……”
溫客行閉上嘴,好一會,才深深地吸了口氣,可還是覺得心裡煩悶得很,便輕輕地靠在窗戶邊上,叫那冷風吹著,不去看顧湘,隻是無甚語氣地說道:“照你的意思,天下女人我不感興趣,男人在我眼裡,便該是隻有長得好、能上床的,和長相不好可殺的?我便不能有那麼一兩個能說說話的朋友?”
他本意並不是想威嚇顧湘,可顧湘一時不明白他心裡想的是什麼,反而更膽戰心驚了,隻得訥訥地道:“是,奴婢說錯話了。”
溫客行才想說話,看了一眼顧湘懵懂的樣子,便又把話給咽回去了,隻覺得跟她說話也是雞同鴨講,沒趣得很。那一刻溫客行竟覺得有幾分遲來的委屈,這些年,他們一個個見了他,不是怕,便是覺著他瘋瘋癲癲不可理喻,又幾個能在夜色裡,坐在篝火旁聽他荒腔走板地唱支曲子,說幾句隻有自己明白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