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舒心裡琢磨著那句意蘊深遠的“除了洞庭”,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對聒噪的主僕。
顧湘前腳才走,溫客行像是忽然換了張臉一樣,裝模作樣地幹咳一聲,做了個請的手勢:“周兄,不知可否賞光與在下共進一餐?”
周子舒想著,反正說不行,這人也得狗皮膏藥似的跟上,還不如答應了,好歹能省一頓飯錢,便欣然應允。
溫客行眉開眼笑地前面引路,周子舒心裡默默地反省著,那些遊走宮廷中不人不鬼的日子已經像是上輩子的事了,那時他身著錦袍,住在一個開滿了梅花的神秘地方,做著殺人放火的行當,雖然是禽獸,可到底也是個衣冠禽獸。
什麼時候變的這樣明目張膽地無恥了呢?
他看了溫客行的背影一眼,心想,一定是近墨者黑。
二人上了酒樓,都已經餓了不短的時間,飯菜端上來,誰都沒廢話,都是下箸如飛,唯恐少吃一口,偶爾筷子碰上,便冤家路窄地小範圍內過上幾招,你贏我一塊雞肉,我贏你半塊醬肘。
這二人一個一直對食物抱有極大的熱情,一個不吃白不吃、不搶白不搶,將好好的一個飯桌直弄得劍拔弩張、刀光劍影,彌漫著一股肅殺氣。
搶完了一盤,下一盤居然還沒端上來,溫客行這才空出時間對周子舒一笑道:“棋逢對手,果然是吃飯都覺得香。”
周子舒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心道你屬雞的麼,專門願意一個槽裡搶食吃。
正這當,忽然樓下傳來一陣騷動,隻聽那小二大聲譏諷道:“這位公子,我瞧你談吐衣著也不俗,怎麼也想吃霸王餐呢?還筆墨回報,您八成是聽說書的聽多了吧?敢問您是哪朝哪代的名家,是如今哪一科的狀元郎啊?還墨寶……”
周圍一群人哄笑起來,溫客行往下探頭一看,忽然摸了摸下巴,嘀咕道:“是個清秀美人麼……”
周子舒順著他的目光望下去,隻見一個青年,面紅耳赤地站在那裡,一身藏青的袍子,腰上還別著一支簫,他那衣服乍看不顯眼,細看,用料竟極是講究,腰間玉簫的成色也極好,便不是行家,也能看出價格不菲。周子舒隻覺那人打扮竟有幾分熟悉,便輕輕一笑。
溫客行問道:“你笑什麼?”
周子舒道:“我看他那身表面上不願引人耳目,其實非常騷包的打扮,倒想起一個故人來。”
正說著,那被無數人圍觀著的青年茫然四顧,抬起頭來,目光正好掃過他們,周子舒便搖搖頭,心道那人乃是京城第一紈绔,無人能出其右,一輩子吃喝玩樂遊刃有餘,何曾有過這樣茫然無措的樣子?便用腳尖踢了溫客行一腳道:“溫善人,積德行善的機會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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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客行原本在研究他表情,聞言一怔,便將手探入懷中:“嗯,也是,美人有難,出手相助也是應該的……嗯?”
他在懷中摸了摸,臉色忽然變的十分古怪:“周兄。”
“唔?”
“我想,還是把這積德行善的機會讓給你吧?”溫客行訕笑了一下,“在下這輩子積德已經積得夠多了,實在沒必要搶了老兄你的機會……”
周子舒笑眯眯地看著他。
片刻,溫客行嘆了口氣,肩膀垮下來:“方才在街上,一個俊俏男子腳下被絆了一下,在下伸手扶住,他還對我笑了笑……嘖,卿本佳人,奈何做賊呢?”
周子舒挑挑眉,決定自己還可以再無恥一點,起碼不能輸給眼前這人。他這麼想著,便隨手拽過溫客行的袖子,擦擦自己的手,然後從懷裡摸出一錠銀子,輕輕一拋,正好丟到越說越離譜的小二的頭上,小二猝不及防被砸,才要開罵,一低頭,卻發現和自己頭皮親密接觸的是個白花花的元寶,立刻沒脾氣了。
隻聽周子舒懶洋洋地道:“這位公子的賬,算我的。”
小二收了銀子,自然無話,點頭哈腰地走了,那藍袍青年立刻感激地望了周子舒一眼,便親自上樓來道謝。
周子舒指指一桌子空盤子,對溫客行道:“救他算我的,這頓算你的,回頭記著,欠我三兩銀子。”
溫客行小聲道:“在下以身相許如何?”
周子舒笑得四平八穩:“對不住,在下胃口還沒那麼好。”
那藍袍青年已經上樓來了,兩個禽獸同時收了鬼鬼祟祟的笑容,擺出一副如出一轍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豪傑君子面孔。隻見那藍袍青年深深一揖:“在下曹蔚寧,多謝二位仗義相助。請受在下一禮。”
溫客行和周子舒幾乎是異口同聲道:“不敢不敢,曹公子客氣。”
說完這句以後,兩人立刻各自意味深長地對視一眼,都感覺十分微妙。
周子舒先幹咳一聲,移開目光,對曹蔚寧說道:“曹公子請坐,在下周絮,這位……”
“溫客行。”溫客行微微一笑,輕輕地點點頭,他靜靜地坐在稍遠的地方,分明一個溫潤公子,含笑輕語的模樣,簡直像個正經人似的。
曹蔚寧感謝一番,也不客氣,便坐下來,他乃是清風劍派的關門弟子,首次下江湖歷練,不巧和師叔分開了,又不知何時遭了賊,才有這麼回尷尬,正不知如何是好,正好遇上周子舒解圍,隻覺這人仗義得很,連同他那張面黃肌瘦十分猥瑣的臉都順眼起來。
周子舒乃是慣於長袖善舞套人話的,遇到除了溫客行以外的正常人,都十分遊刃有餘,三言兩語,竟叫曹蔚寧覺得一見如故一般,便噼裡啪啦地打開了話匣子:“我和師叔乃是去洞庭大會的,誰料前幾日經過趙家莊的時候聽聞那邊出了事,他老人家早年和趙大俠交情不錯,便要過去看看,叫我先去洞庭,和高崇高大俠告聲遲來之罪……”
“洞庭大會?”周子舒一愣。
“正是,”曹蔚寧解釋道,“不知周兄可曾聽過那江南張家滅門一事,不光如此,聽說前些日子,泰山掌門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己房中,門下三大高手竟一夜之間全部罹難,死狀和張家人極像,那張家的小公子幸存,眼下也在趙家莊,趙大俠的庇護之下,親自指認,兇手乃是青竹嶺的惡鬼眾們。洞庭大會,便是高崇大俠拿出山河令,要集天下英雄之力,鏟除鬼谷。”
周子舒下意識地看了溫客行一眼,卻見他興致頗高,還開口問道:“真有此事?”
曹蔚寧道:“千真萬確,我和師叔便是奉我師父之命,下山參加洞庭大會的。”
這小子果然第一次下山,一問就說,不問也說。
隻聽溫客行道:“周兄,你不是說要積德行善麼,不如跟這位小兄弟走上一遭吧,懲惡揚善之事,大德也。”
周子舒低頭抿了一口杯中酒,垂下眼,有些摸不清溫客行的打算。卻聽曹蔚寧擊掌道:“好一個懲惡揚善之事,大德也,溫兄說得好,我瞧二位仗義直爽得很,和小弟也很是投緣,不如便跟小弟同往洞庭如何?”
嘖,這傻小子。
溫客行笑道:“那可真是求之不得。”
第十六章 靈狐
於是兩人行又變成了三人行,反正洞庭也是周子舒的目標之一,他倒也沒什麼異議。
有的人生活的常態就是吃飽混天黑,叫他多想,他也反應不過來,逼得急了還得腦袋疼,比如曹蔚寧。有的人卻習慣於遇到事情,總要比人多看一眼,多想幾分,這也是習慣使然,說不定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腦子就已經圈圈套套地走了很多彎子,比如周子舒。
周子舒和溫客行磕牙打屁照常進行,沒事了就你損我幾句,我調戲你幾句,大有生命不息,試探不止的意思。
唯有曹蔚寧還傻呵呵地在一邊聽著拾樂,總結道:“二位感情真是好。”
周子舒閉上嘴,瞟了曹蔚寧一眼,十分無語,心道清風劍派的掌門莫懷陽他是知道的,徹頭徹尾的老狐狸一隻,怎麼狐狸窩裡會養出個大兔子來?
溫客行就坡下驢,得寸進尺地伸手攬住周子舒肩膀,對曹蔚寧笑道:“多謝曹公子,實不相瞞,溫某此生,是打定主意非周絮不娶的。”
曹蔚寧的嘴張得和眼睛一樣圓。
周子舒習以為常似的飛快地接道:“怕要辜負溫兄厚愛,在下命薄,罹患絕症,滿打滿算也沒幾年好活了,這棵歪脖子樹眼看著搖搖欲墜,恐怕吊不死溫兄的尊頸,還請換一棵吧,天涯何處無芳草呢?”
溫客行認真地道:“你若不在了,我便孤獨終老去。”
周子舒笑裡藏刀地說道:“尊駕這般天縱奇才,必然高處不勝寒,孤獨終老乃天命許之,在下小小一個凡人,何德何能篡改天命呢?”
溫客行沒皮沒臉地說道:“哪裡哪裡,阿絮你自謙如此,實在是太客氣了。”
周子舒忙擺手道:“不敢不敢,其實我一點都沒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