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詞回家的時候,嚴躍剛換完衣服。
他難得穿得那麼正式,黑色西裝外套熨得沒有一絲痕跡,頭上抹了發蠟,坐在沙發上,後背挺得筆直,手裡捧著花,好像要赴一場重要的約會。
父子倆見面時有點沉默。
又有點不約而同。
“這身衣服挺好。”
嚴躍說:“你媽以前就總說,你穿白衣服好看。”
“小時候她說你長得像小女生,還想給你穿粉色,但你好像聽得懂話,一提你就哭。”
雲詞:“嗯。那時候喜歡給我扎小辮。”
其實這些往事,去年也說過了。
前年,大前年也反復提及。
因為女人在這個家的時間隻有六年,於是六歲以前的往事,父子倆一直說到了後十幾年。
雲詞在去墓地之前,又回自己房間待了會兒。
他坐在書桌前,拉開書桌抽屜。
抽屜裡除了他這幾年獲得的各類獎項,每年的考試成績單,畢業照之類的東西以外,還有一個相框。
他平時一直反扣著,不是不想看,是不敢看。
過了會兒,他把相框拿起來,去看照片裡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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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容很淺,柔軟的棕色長發,棉質長裙。
背景是公園。
那時候的嚴躍還隻是一名帶課老師,面容青澀,青年模樣,戴著眼鏡。
他看了幾眼,把相框上落的灰擦幹淨,然後又放了回去。
早上,墓地冷冷清清。
墓園裡都是成排成排的石碑,石碑豎立在那裡寂靜地長眠著。
雲詞順著一級一級臺階走上去,不需要刻意去找,他知道那塊寫著“雲瀟”名字的石碑在哪兒。
這些石碑都長得一樣,但在他眼裡,有一塊是不一樣的。
嚴躍和雲瀟說話的時候,雲詞退在一邊,給嚴躍騰出了一點空間。
“我帶小詞過來看你了。”
嚴躍彎下腰,把手裡的花放在石碑前:“他上大學了,南大法學系,成績很好,學習很用功……”
雲詞隱約聽見了這幾句。
之後的話就聽不清了。
他在邊上等的時候想,要和雲瀟說什麼,說點什麼好,像以前一樣說自己的成績嗎。
他出神地想了會兒,直到嚴躍喊他:“跟你媽說幾句話吧。”
雲詞這才過去,他對著石碑,努力回想剛才照片上女人的臉:“媽。”
“我的情況,爸應該都跟你說差不多了。”
“大學生活……過有意思的,”雲詞說到這,不知道要說什麼了,他發現關於他生活的部分,有個繞不過去的人,“我高中那個——那個很討厭的人,大學和我同寢。”
如今用“討厭”形容虞尋,不太合適,於是他又說:“他其實也沒那麼討厭。”
說到這,他沒再往下說了。
靜默很久。
腦海裡閃過的是那句“我們小詞,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呢。”
還有十多年前醫院裡,他拔掉針管跑出去,聽見的那句:“我們醫生並沒有做什麼,當時那個情況,其實是他媽媽救了他。是她把生的希望留給了孩子。”
這一瞬,閃過的碎片很多。
高三那年。
嚴躍把他叫到辦公室:“我的建議是你第一志願報南大法學系……你可能對志願有自己的想法,但這個東西很重要,你現在可能不理解……”
他站在辦公室裡,想到的是女人在他很小的時候說過的“小詞,看電視呢,看的什麼,律師啊,我們小詞以後要當律師嗎?”
“……”
“就報這個吧,”雲詞聽見自己的聲音,“我沒什麼意見。”
“……”
最後,雲詞在離開墓地前,垂下頭,很低很低地,幾乎自言自語似的說:“我……我有成為讓你滿意的樣子嗎,媽媽。”
-
雲詞請了一天假,後半天待在家裡,什麼也不做,隻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想睡一覺,但闔上眼始終沒有睡意。
等到傍晚,他才掐著點回去。
他大半天都沒看手機,白天怕有人給他打電話找自己,直接關了機。
手機開機後,冒出來一堆未讀消息,尤其是寢室群。
【608兄弟群】
羅四方:[我破防了!!!!!]
羅四方:[本來我都計劃好了,跨年夜就是我的電競之夜,結果今天晚上居然停電。]
王壯:[什麼停電,什麼什麼,我還在上課,已經通知了嗎?]
羅四方:[樓下宿管剛貼的告示。]
羅四方:[從下午就開始停了,一直到明天早上。]
彭意遠:[跨年夜停電確實有點過分了……]
劉聲:[不過我覺得,可能學校故意的?]
劉聲:[怕我們過節過得太熱鬧,出什麼事。]
王壯:[聲哥說得在理。]
[……]
黑色頭像發來的消息隻有一條。
yx:[課堂筆記給你抄了一份,放桌上了。]
雲詞坐在車上,想了想還是回復過去。
yc:[謝了]
虞尋回得很快。
yx:[回來了?]
yx:[沒別的意思,就是抄筆記抄得有點累,想吃食堂一樓的炒飯,你回來的話幫忙帶一份。]
yc:[路上。]
筆記換一份飯。
很公平。
雲詞沒多想,下車後往食堂走,然後他走近食堂後,在食堂門口遇到了某個“抄筆記抄累”的人。
虞尋倚著牆,單手擺弄手機,寒風中姿勢凹得很帥,不知道在等誰。
“……”
雲詞腳步停住,想調頭。
但已經來不及了,這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收起手機跟他打招呼。
然後虞尋往他那走了兩步,狀似無意時則故意地解釋說:“哦,太餓,就自己來食堂了,沒想到這麼巧。”
巧?
挺會下套。
事已至此,雲詞也懶得掙扎了,他越過他,徑直往食堂走:“哪個炒飯,自己選。”
雲詞一天沒吃飯,沒想到今天唯一一頓,是和虞尋兩個人坐在食堂吃炒飯。
太晚了,食堂沒什麼人,不然明天李言估計得殺過來問他“你倆昨晚是不是在比誰炒飯吃得多,又開拓了新戰場”。
對面這個喊“餓”的人,倒是吃得很慢。
雲詞放下筷子:“你到底吃沒吃飯。”
虞尋手都沒使勁兒,對眼前這份炒飯一副吃不太下的樣子,隨手扒拉了幾粒米敷衍說:“隻是在細嚼慢咽。”
雲詞忍不住戳破他:“……你明明吃過了吧。”
虞尋又扒拉了兩下,幹脆放下筷子,他承認道:“怕你沒吃飯。”
“……”
雲詞像被定住了,過兩秒反應過來,然後開始悶頭吃飯,憋著氣三兩口把剩下的飯吃完站起來,結束這個環節:“走了。”
兩人難得一起走回去。
回去的那條路很像當初剛開學時,他和虞尋走過的那條。
虞尋說:“今天熄燈。”
雲詞:“聽說了。”
這回兩個人之間沒有拉開特別大的距離。
走了會兒,雲詞突然停住了。
他仰頭往上看,以前南大的夜空經常能看到星星,但今天天空一片漆黑。
虞尋剛走出去一段,回過頭等他:“……在看什麼。”
雲詞聲音很低:“星星。”
他收回視線,又說:“今天沒有。”
雲瀟去世的第一年,他一直追著嚴躍問:人死了之後,真的會變成星星嗎,媽媽會在天上看我嗎。
……
後來長大了些,知道這隻是不切實際的童話。
“沒什麼。”雲詞最後說。
走到宿舍樓附近,他才想起來群裡剛才說今天斷電。平時燈火通明的宿舍樓區域,今天全是黑沉沉的一片,唯一的光,還是宿管大爺坐在門口蹲人時自帶的強光手電筒。
手電筒猛地朝著兩人的臉掃射過來,然後又移到牆上,照亮時鍾,確認時間後,宿管大爺說:“你倆沒遲到,進去吧。”
進去之後更黑了。
平時走動幾下還有感應燈會亮,今天晚上直接斷電,連感應燈都不亮了,哪兒都是漆黑一片。
虞尋開了手機閃光燈。
在兩人上了樓,進寢室前,虞尋忽然又伸手拉了他一下。
因為太黑,他想拽的是胳膊,但又像昨晚一樣意外抓上了雲詞的手腕。
“?”
雲詞回過頭,黑暗中看不清虞尋的臉輪廓,隻能聽見他說的一句:“要看星星嗎。”
什麼星星。
今天又沒有。
不止沒有星星,整棟樓連一點光都沒有。
虞尋這句話說得莫名,雲詞怔了一下,然後手腕被他松開,這人去其他幾間寢室串了個門。前陣子因為一起躲查寢,整層樓的寢室之間都互相認識了。
他串了會兒回來,推開陽臺門。
陽臺上的風猛地吹進寢室裡,把已經心碎到幹脆早早睡下的羅四方他們給吹得一激靈:“靠,哪來的風,這麼冷。”
“沒電是令人心碎,”王壯也抓把頭發爬了起來,“但寒風更令人發抖啊。”
他爬起來一看,說:“虞哥,沒電就沒電吧,今晚寢室是注定黑著了,不用去陽臺自閉吧。”
“誰說注定黑著了,”虞尋捏著手機說,“信不信,馬上就亮。”
“?”
下一秒。
手機閃光燈從他手中亮起。
但閃光燈的光很微弱,無法穿透這麼濃重的黑暗夜色。
可就在這個時候,這層樓其他寢室居然開起閃光燈,光亮了起來。
隔壁寢室六個人集體揮著閃光燈在陽臺衝他們隔空喊:“是這樣嗎虞哥,我開著了——”
一間寢室接著一間寢室。
他們這層亮起來之後,樓上樓下,對面樓,附近樓察覺到異常,有人開始去陽臺看熱鬧:“你們在幹嘛啊?”
“過節啊——虞哥說了,強者,從不抱怨環境!”
“如果學校沒有電,那麼以後,我就是我自己的光——!”
“…………”
這離譜的口號居然隔著樓傳了出去。
雖然隔壁樓不知道這個“虞哥”是誰,有人覺得好玩,紛紛自發加入。
寢室樓內,消息的傳播速度是光速。
很快,居然就這麼點亮了整片宿舍樓區域,匯成一片掉落在校區的星光。
劉聲他們從床上爬起來加入:“要放歌嗎——放什麼歌???我彈吉他吧?”
過了會兒。
樓下甚至還出現了零星煙花,絢爛的火花在樓下一點點炸開。
有人探出窗外喊:“我靠,誰在賣煙花啊——怎麼賣進學校來了。”
流子的聲音從樓下傳上來,他戴著口罩,腳蹬在一輛自行車上,隨時做好了跑路的準備:“兄弟——他媽的校外根本沒人啊!我賣不出去!你們這怎麼這麼熱鬧,我過來看看,買不買,我這清倉價了。”
宿管大爺的聲音被完全淹沒:“你們在幹什麼!誰讓你們大喊大叫的,手機都關了,還有哪兒來的煙花???”
“……”
一片混亂。
好幾棟樓組成的星光,樓下噼裡啪啦的煙火。
在倒計時聲中,三十一號過去了。
時針過零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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