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跡筆走龍蛇,蒼勁有力,落款的筆名有許多。
其中不乏「民族振興」「獨立」「改良」等字眼,文筆老辣、見解獨到,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甚至有些,是在雜志上刊登過的,並且在青年學生間流傳很廣。
這時,門被推開,江墨端了水進來。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這是你的手稿?」
江墨不置可否。
「很驚訝?」
江墨哭笑不得,攙著我,將溫水遞過來,「潤潤嗓子,你昨夜都叫啞了。」
我盯著他那張臉,俊俏、年輕,眼尾的痣平添幾分風流。
「為何在青樓裡弄這些?」
「我若是大張旗鼓,早去蹲大牢了。」
「所以你甘願成了他們口中的酒囊飯袋、花花公子?」
江墨不疾不徐道:「我不在乎。」
他不在乎,他卻敢於在黑暗中發聲。
驀地,我心中湧起一絲肅然,對江墨的看法至此完全改觀。
有什麼東西從稿紙間飄落,是一寸小小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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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墨少見地慌了神,要從我手中搶去。
我將照片攥進手裡,看了看,笑道:「江二少爺怎會有我中學時的照片。」
江墨抿唇,似乎是難以啟齒。
半晌,才艱難道:「從學校的畢業生公示墻偷撕了合照,剪下來的。」
我吃驚道:「你與我念的同一所中學?」
他點頭,趁機捉住我的手,一根一根掰開手指,把照片拿了回去。
「那時候,你不認識我。」
「但我很早就認識你了。」
「所以當時你認錯了我,但我沒有認錯你。」
12
許是從江墨那兒知曉了一二,唐圓見到我時,臉上掛了淚花。
「哥,因為我跑了,所以爹爹逼你做那種事……」
她說著,漸漸抽噎起來,直到話也說不清楚。
「他們,他們有沒有欺負你……」
我突然想起唐圓剛出生的時候,我三歲,躲在我爹身後,匆匆望了她一眼。
裹在襁褓中的嬰兒哭聲嘹亮,因是早產兒的緣故,竟痩得像隻老鼠。
我爹給她取名為「圓」,寓意此後一生圓圓滿滿。
而我卻對這小老鼠般的東西產生了莫名的敵意,這種敵意經過經年累月的淘洗,演變為難以言說的羨慕。
隻因她是娘去世後,我爹與續弦所生。
她的到來,沖淡了自我娘死後,我爹身上那股子悲涼。
我爹寵她,姨娘愛她,她是府上人人喜愛的小小姐。
她一生下來,就擁有我不曾擁有的東西。
所以我漠視她,疏離她。
南下求學四五載,再見面時,她竟是第一個為我打抱不平的人。
血緣當真是極其微妙的東西。
我輕輕撫開她的淚,「別哭,你哥好歹是個男人,不會隨意叫別人欺負了去。」
聞言,江墨一雙桃花眼直勾勾看過來,笑得別有深意。
忽地想起昨夜,我臉上突然燥得慌,忙地移開視線。
唐圓抬起頭,躊躇道:「可之後怎麼辦。」
「哥,要不我還是回去吧。」
她聲音顫抖,卻依然堅定。
我看著她,一字一句道:「圓圓,天塌下來了,有我頂著,我們家的生意不需要你來犧牲。」
13
安置好唐圓,我才松了口氣。
江墨悠悠道:「你還真是心疼妹妹。」
「按年紀,我小你幾歲,也當喊你一聲哥。」
「哥哥,你也多心疼心疼我啊。」
江墨一雙桃花眼彎彎,語氣狎昵,我聽得耳燥,瞪了他一眼。
道:「怎麼吃飯也堵不住你的嘴?」
蘭卿目光在我們二人間流轉,不由得捂嘴笑了。
感嘆了句:「小年輕就是好。」
突然,一陣劇烈的敲門聲響起,一女子火急火燎地進來了,滿臉焦急。
蘭卿道:「碧水,何事如此慌張,還有客人在呢,怎的連最基本的禮數都沒有了。」
「蘭卿姐,雪兒,雪兒她……你快去看看吧!」
我與江墨對視一眼,遂隨蘭卿到了雪兒住處。
隻見雪兒倒在床上止不住痙攣,嘴裡不斷叫喊,手臂上全是指甲抓出的血痕,她似癢急了,又似痛急了,秀氣的五官都皺在一起,竟猛地去撞床柱子。
江墨眼疾手快將她制住,拿了繩子綁住。
「這是……煙癮。」
蘭卿臉色倏然變了,「雪兒怎麼會染上這種東西?!」
蘭卿嘴唇抖了抖,驀地哭了,罵道:「那個畜生!」
「雪兒無父無母,隻能跟著我做皮肉生意,怎會這樣……」
一時,四下無言,隻剩雪兒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我們都明白,一旦染上了,不成人、便成鬼。
行至街心,腦海中仍是雪兒那種痛苦的臉。
「怎麼了?」江墨問。
我訥訥道:「那害人的東西,不是禁了嗎?」
江墨沉吟片刻,道:「越是能帶來錢財的東西,越是除不掉根。」
「不少洋商私下大肆生產販賣,你可知背後誰在助紂為虐?」
我一怔。
隻聽得江墨冷聲道:「英國人。」
心臟似痙攣了一瞬,江墨捏了捏我的手指,又安慰般道:「不過聽聞小道消息,有個幹這行的英國人被抓足了證據,上面正籌劃著抓他。」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如今的努力,隻為百年之後,我們的子子孫孫不會再被荼毒。」
14
臨近婚期,我爹越發焦頭爛額,不停在堂內踱步。
他找不到唐圓。
「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我緘口無言,也不知如何是好,等能挨一日是一日。
卻沒想等到了江祁寧的邀約。
馬車停至鶴林春,店裡的伙計立馬迎了出來。
「是唐小姐吧?江少爺已經在二樓雅間了,您隨我來。」
江祁寧還是那副冷漠眉眼,若有似無的高高在上之意,淡淡掃了我一眼。
道:「來了?」
「新烘的敬亭綠雪,嘗嘗。」
青瓷杯中茶色清亮,入口清香鮮爽,回味甘甜。
沁人心脾的香氣好似靈丹妙藥般,一掃心中鬱鬱。
我不禁道:「好茶。」
「江少爺今日找我,是有什麼事兒?」
這裡視野極好,臺下的戲班子在唱《西廂記》,品茗聽戲,別有一番風趣。
江祁寧看得專注,手搭在木椅扶手上,手指一下一下打著拍子。
須臾,他道:「無事,邀你品茶罷了。」
我沒再過問。
他雖這麼說,但我無端生出些許疑慮與不自在來。江祁寧做事兒猜不透看不清,上次約我聽戲是江夫人有意,此番品茶又是為何?
可我無暇再細想。
隻是,新烘的茶都這般香?
茶香與臺下咿咿呀呀的唱詞雜在一起,我越來越困倦,在江祁寧一聲冷淡的「唐小姐」中,昏了過去。
頭昏、腦漲,有意識卻睜不開眼。
雙手被反綁至身後,渾身酸痛,卻動彈不得。
我依稀聽見了一記話音別扭的聲音,「寧,錢我有許多,多少人擠破頭想要種子,你得弄點稀奇玩意兒來換。」
而後,是江祁寧的聲音。
「所以我帶來了他。」
他?
是指我?
那人顯然不滿起來:「你在開什麼玩笑,這是個女人,你明知道我對女人不感興趣。」
江祁寧笑了:「是男人,你可自查。」
「男人?」那人語氣不可置信。
他捏起我的下巴,似在打量,突然,一隻手覆上我下身。
我奮力掙扎,身體卻軟綿無力,眼睛終於能睜開,入眼便是一張白皮碧眼的肥胖面容。
這洋人驚喜道:「還真是男的!」
「寧,你從哪兒找來這麼一個可人兒?」
我吃力地揚起頭,正對上江祁寧的眼睛。
他垂頭看我,目光如同看河邊幹死的魚。
我咬牙,卻因藥效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江祁……」
他是從什麼時候,發現了我的身份?
江祁寧已收回目光,漠然道:「你喜歡便送你了,玩死了,也沒關系。」
洋人樂道:「晚些我差人把種子送到你府上。」
15
江祁寧抬腳走了。
這洋人生得肥頭大耳,渾身散發著一股子腥臭汗味兒,令人作嘔。
他將我打橫抱起,扔在床上,肥胖的身體壓了下來。
「我的小美人兒,你是吃什麼長大的,竟生得如此水靈,讓我差點兒以為你是個女人。」
他的手逐漸往下,「你這兒嘗過男人的滋味麼?」
腿腳都被綁住,我冷聲道:「滾開。」
我猛地咬住他的手,下了死力氣,直到嘴裡全是血腥味,也沒松口,恨不得咬他一塊肉下來。
一掌摑下,我頭暈眼花,雙眼發黑,竟生出脖子折斷的錯覺。
「嘶,*子!」
「哼,不過性子越烈,馴服起來越有意思。」
那洋人自我身上起來,不知過了多久,屋子裡彌漫開一股子詭異甜膩的味道。
一桿煙槍伸到我嘴邊。
「來,這是好東西。」
「嘗過它的滋味,你就能明白什麼叫真正的欲仙欲死。」
意識到那是什麼後,一股惡寒從脊背直升靈臺,惡心地想要吐出來。
「不要!」
我緊抿唇,身體不斷往後縮,直到無路可退。
面前是洋人扭曲的臉,他蠻橫地掰開我的嘴。
「來,嘗過它,你就再也離不開我了。」
那一刻,我生出了想要一頭撞死的想法。
突然,自門外響起一聲槍響,接著,門被破開,巨大聲響驚得洋人下意識松開了我。
又是一聲槍鳴, 洋人痛呼倒地, 滾燙的鮮血灑在我身上。
「未晞!」
接著,是混亂的腳步聲。
我昏了過去, 在即將摔倒在地時,一個熟悉的懷抱接住了我。
有滾燙的水滴落在我臉上。
我聽見江墨哭著說:「對不起, 我來遲了。」
16
再醒來時已是傍晚, 我正躺在醫院的床上。
手被人緊緊攥著,見我醒來。
江墨攥得更緊, 急切道:「身體有沒有哪裡不適?」
我搖搖頭。
我爹正好從門外進來, 唐圓跟在他身邊,見到我,立馬哭哭噠噠起來。
「哥……哥,嗚, 我都要被嚇死了。」
我笑道:「哭什麼,你哥我好著呢, 這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你該為我高興才是。」
見到我爹, 江墨也沒松開我的手。
他眉頭皺得很緊,以往風流的桃花眼此時有了太多情緒。
「我單知曉江祁寧與那洋人有來往, 卻沒想到那一層。」
「如果我早點察覺, 你也……你也不會苦這一遭。」
我慢慢回握他的手,「這不怪你,你不要自責。」
「江祁寧呢?」
江墨沉眸, 「在牢裡。」
「若是他能出來,我就弄死他,為了錢,竟瘋到這般地步。」
「江家的名聲,全被他敗完了。」
我爹杵在一遍,半晌晌, 喚了聲:「未晞……」
曾經為這個家遮風擋雨的男人是真的老了,頭發白了大半,歲月在他身上留下數不清的痕跡,他渾濁的眼裡有淚光閃動。
聲音帶了哽咽:「是爹錯了。」
「是爹錯了。」
我怔住, 隨即手足無措起來, 「爹,不怪您。」
唐圓也道:「對啊爹, 世事難料, 現在熬過來了就好。」
許是這件事給這位年過半百的老人太大沖擊,他盯著我與江墨緊握的手,須臾,嘆了口氣。
「如今爹隻求你們平安喜樂。」
「別的,我一個糟老頭子再也不會插手。」
他話音剛落,江墨打了雞血般, 喜上眉梢, 竟當場叫了聲「嶽父」。
我爹當即臉色怪異,半晌晌,沒說什麼。
17
是夜。
我與江墨互相依偎在病床上。
窗外天色如墨, 細雪消融,樹枝上冒出了點綠芽。
「春天來了。」我說。
江墨「嗯」了聲,重復道:「春天來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