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宋連軍的目光,杜心怡騎虎難下,她隻能繼續強詞奪理道:“可你這明明就是為了不給這些老員工經濟補償金,才停工停產的!這停工停產根本不合理!”
“我真想不到你竟然是個律師。”季臨面無表情地看了杜心怡一眼,“合理不合理,這不是你說了算,第一你沒證據證明西蒙紙業的停工停產有造假,第二法院目前唯一支持認定企業用停工停產掩蓋違法辭退的判例,僅僅隻有企業先對員工進行了違法辭退,員工勞動仲裁並要求恢復勞動關系後,企業為了再次達成違法辭退員工的目的,從而以停工停產實際上要求對方‘待崗’。”
季臨眨了眨眼:“西蒙紙業一開始就直接提出了停工停產,根本不存在因為開不掉員工才用停工停產掩蓋這回事。”
邏輯嚴密,毫無漏洞。
杜心怡噎了噎:“可我看到了都市新聞報有記者都寫了西蒙紙業要產線搬遷的消息了!你不要抵賴!”
季臨頗有些挑釁地看了白端端一眼:“你這個助理,我都看不下去了。丟人。”
白端端閉了閉眼,然後側頭制止了杜心怡更丟人現眼,她冷冷地看向她:“你不知道商業決斷不到最後一秒都不可信?現在當然是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
杜心怡咬了咬嘴唇,不死心道:“那份報紙我還留著……”
“這些新聞,報紙力求沒有法律風險和責任,除非是面對面的採訪稿,否則就算有內部人士匿名投稿,最終成稿裡也隻會用‘據悉’,要我現在給你時間去確認嗎杜心怡?何況就算報紙上說的是確定,報紙又不是西蒙紙業官方渠道,根本沒有意義。”
無論產線是否在將來會被轉移到墨西哥還是印度,隻要西蒙紙業停工停產耗得夠久,耗到隻剩下個別死磕的員工,將裁員成本降低到最低,最後再裝模作樣地重新動一下工,那麼法律上,他這種操作就是完全合法合理的。之後重新復工後過段時間再產線轉移,那完全能用多變的商業環境和市場導致高層做了新的決斷來解釋。
雖然現在的就業市場對宋連軍這樣四十多歲的中年員工並不友好,但隻要去找,總是能找到下家的,隻是工資水平和待遇絕對會有巨大落差,不過就算工資水平一落千丈,也總是比2480塊高的,換一份新工作,才能勉強支撐家用。
停工停產把宋連軍這樣的員工逼得不得不快速去找下一份工作,甚至不惜自降身價,隻求快點能找到養家糊口的新工作,而一旦找到下家,勢必立刻主動提出與西蒙紙業的解約。要是有哪個員工偷偷背著西蒙紙業籤署兩份勞動合同的,那也簡單,按照季臨的能力,絕對能以對方同時任職兩家公司違約而名正言順地開除對方。
不費吹灰之力,輕松節省成本。
簡直是個完美的裁員方案。
唯一還能一搏的,就隻剩一個了——
白端端看向了季臨:“既然西蒙紙業是有工會的,那麼停工停產的決定,工會同意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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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工會成員裡,有一個在這111個涉及停工停產的人員名單裡,就不可能輕松地同意這個方案吧!
結果季臨仿佛就在等白端端問這個問題,他愉快地笑了笑:“當然。工會會同意的。”
他看了眼宋連軍:“他沒有加入工會,他另外那110個同事也一個都沒有加入工會,為了企業的整體利益,我當然會說服工會,畢竟這確實是真實的停工停產。”
111個人,竟然其中一個在工會裡的都沒有!
白端端皺著眉地看向了宋連軍,宋連軍這才後知後覺地解釋道:“我們都以為工會沒什麼用……平時總要佔用周末的時間組織這個活動那個活動,我們都是有家有口的老員工,對這種周末的活動也沒興趣,而且加入工會還要交工會費,偶爾還要開會,一堆事,我們都覺得沒什麼意思,所以沒加入過……”
這可真是典型的你拒絕了責任,因此失去了權利。沒有主人翁地位,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
在勞資糾紛降臨到自己身上之前,是不會有人覺得工會有用的,很多勞動者也根本意識不到加入工會後,工會擁有的話語權將是他們和企業談判時的籌碼。
隻是工會並不僅僅維護職工合法權益,還需要維護企業的生產經營,在這兩者之間找平衡。雖然停工停產影響到了這111個人,但西蒙紙業是個大公司,還有更多的生產線還在繼續經營,另外189個人也得到了妥善的辭退安置。
111個員工,沒有一個加入工會,那工會在聽取企業重大決策時,自然未必有人能如此感同身受地替他們爭取權益,這樣一來,在整體利益面前,工會會選擇支持停工停產也並不難理解。季臨如今有如此的自信,大約對取得工會的同意,已有十成的把握。
就算是對手,白端端也忍不住想給季臨鼓掌,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相比季臨,真的還嫩了點,以前在B市能贏那麼多場,真的是因為B市作為個二線城市,法律市場和競爭力都沒有作為省會的A市來的強勁,她沒有遇到過好的對手,誤以為每次能贏是因為自己水平夠高,殊不知自己隻是個做著小學生數學題的中學生,一進大學裡,才看到了差距。
此前白端端一直對從B市回A市心裡不認同,但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回來是對的。她得看到差距,才能追趕學習。
這個案子,她完全局限在自己的思維裡,想著這300人的裁員,如何為員工爭取利益最大化,卻沒想到季臨用停工停產把自己打得措手不及,並且毫無反抗之力。
他深諳勞動法,知曉如何規避風險,也知曉如何讓企業利益最大化。
剔除自己一貫對他的偏見,季臨真的非常非常專業。
難怪張俊達說一旦案子對手是他,就讓人聞風喪膽。
他有一種不贏誓不罷休的執著和冷酷,專業冷靜到令人可怕。
如果白端端遇到的對手不是他,恐怕這個案子都沒有反轉的餘地,她可以通過自己前期詳實的準備輕易地獲取勝利,然而如今季臨這一頓操作,不論白端端多有能耐多堅韌不屈,勞動合同法的規定就是規定,她沒有辦法幫助宋連軍他們翻盤。
企業對員工,企業終究是處於強勢的地位,任何一個輕巧的決定,都會造成員工人生天差地別的變化。季臨這樣的操作,讓這個案子變成了一個自己絕對贏不了的案子,一下子優勢全無。
企業辭退員工需要取得員工的同意,否則就要支付經濟補償金,但企業停工停產,卻並不需要經過員工同意,因為這是企業無法控制的經營異常行為,幾乎可以算是不可抗力,因此隻需通知員工,取得工會同意,並用證據證明企業確實不得不停工停產,並非造假,最後向勞動監察單位備案,事後按照最低工資標準支付工資即可。
事情到這個地步,除非能找到季臨在操作中流程裡的瑕疵,然而該做的他都做了,通知工會,此後再談判獲取189位被裁員工的同意,這個男人太專業了,白端端幾乎不用想,也知道他在此後的流程裡,也根本不會有任何可以被自己抓住用來翻盤的漏洞。
這個案子已經沒有任何還手之力。
因為季臨的操作,企業把自己在勞動市場上的優勢地位發揮的淋漓盡致,勞動者仍舊翻身無能,白端端隻覺得內心憋得慌。
太差勁了,自己真的太差勁了,口口聲聲說了想要保護好勞動者,然而遇上季臨卻真的被按在地上碾壓。
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提醒宋連軍一行人關於停工停產期間的注意事項:“因為西蒙紙業發給你們的是全額的最低工資標準,所以一旦公司臨時有事讓你們去,你們也仍是有義務去的,千萬不能一聲不吭為了表示抗議就不去,這樣公司完全可以按照曠工處理,最後連這個最低工資標準也不需要支付就單方面辭退你。”
“總而言之,隻要你還沒辭職,你還拿著公司提供的平均最低工資,那你就要記住,你還是西蒙紙業的員工,員工手冊上的嚴重違紀行為,你一條也不能犯,勞動法規定的違約行為,你也一條都不能有。”
宋連軍卻是一臉空洞的茫然,白端端關照了他不少,但他的表情仍有些置若罔聞,幾乎像是下意識在點頭。
而直到白端端講完,他的目光才漸漸聚焦,然後他看向了杜心怡,嘴裡是喃喃著一句話:“杜律師,你得負責……你得負責……你和我說這案子我們一定能贏一定能拿到補償金的,你答應我的!”
白端端皺了皺眉,這才有時間去管杜心怡,她看向對方:“你允諾了什麼?你允諾了穩贏是嗎?”
杜心怡眼神躲閃:“沒什麼啊,我就安慰了他幾句罷了,就說不要擔心啊。”
這個模樣,絕對是允諾了對方這個案子的結果,本來白端端應該趁機訓斥她的,但是這一刻,自責、羞愧完全襲擊了她,白端端已經難過得一句話也不想說了。
自己太弱了,此前的自信在季臨面前,真的隻能稱得上是自我感覺良好。
隻是工作是不會給人時間去獨自舔舐傷口的,很快,季臨那邊又叫住了白端端,要求當場核對其餘189人的經濟補償金方案,白端端沒法,隻能揉了揉眉心,和季臨一起回了會議室。
——
會議室外,就隻剩下宋連軍和杜心怡了。
宋連軍從巨大的變動和震驚裡終於回過了神,然後他看向了杜心怡:“杜律師,你答應過的!現在為什麼這個案子你都說不上話?你不應該替我們去據理力爭嗎?”
杜心怡退後了一步,然後露出了為難的表情,開始一臉真誠地推卸責任:“你也聽到了,剛才對方律師直接叫我‘助理’,和你實話說了吧,本來這案子是我主辦,白律師協辦的,可她就喜歡搶案源,一定要自己來主辦,很多你們的資料她都藏著掖著,她和我們合伙人關系又好,最後就這麼把我變成了協辦,你們這案子要是我辦,那肯定是能贏,不是這個結果……”
本來接這個案子時候,是看中涉案標的額足夠大,光是提成,就能拿不少,何況跟著白端端,自己也不用做什麼,輕松得很,外加這案子杜心怡一直認為鐵板釘釘能穩贏,才愣是央求著林暉讓自己硬插了一腳,隻是如今……
隻是如今,這個案子卻成了杜心怡的麻煩,她後悔地想,早知道會出這種岔子,自己就不沾了,如今這189個辭退的都是新員工,總共涉及的經濟補償金也沒多少,自己最後也分不到幾個錢,如今眼前這個宋連軍顯然又很棘手……
杜心怡此前不僅打包票承諾了案子的結果,還收了宋連軍一共4000塊的購物卡,還全私吞了,甚至都已經用完了,這種事萬一宋連軍魚死網破捅出來,就很麻煩了……
這種時候,杜心怡根本無心去管宋連軍的困境,隻想著如何把自己摘幹淨,她看了一眼宋連軍,裝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惋惜模樣:“其實我一直很想要幫你的,但因為不是主辦律師,很多策略方案我也很難插手,你們的情況我很理解,尤其你之前還特意給我送購物卡,心意我都領了,後來白律師成了主辦律師,我還特意把你的心意都轉達給她了,這購物卡我自己都沒留著,就是希望她能更盡心盡力地辦你這個案子。”
宋連軍一邊聽,一邊他臉上就慢慢帶了點肅殺的怒意:“可這個白律師……”
作為員工方律師,白端端沒有辦法規制季臨的行為,他出招,她招架,而面對停工停產這種雞賊的方式,在現有法律的範圍內,不論是白端端還是任何別人,都沒有辦法扭轉局勢。
杜心怡卻並不提及這一點,而是努力推卸著自己胡亂承諾的責任,她狀若小心翼翼地輕聲嘀咕道:“有一件事我偷偷告訴你啊,其實我們白律師私下好像和季律師是那個……”
宋連軍皺起了眉頭:“哪個?”
杜心怡壓低聲音道:“就是情侶啊,我上一次和白律師一起吃飯遇到季律師,聽季律師喊我們白律師老婆呢,我還以為白律師是單身,結果都瞞著我們地下戀愛呢。”
杜心怡的話裡三分真混著七分假,白端端和季臨那模樣,顯然不可能是情侶,但大約是私下還有什麼過節,總是有別的私下交集是跑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