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利弊權衡,皇後委實給他說得心動了,忍不住深感惆悵。
“唉,終究是我不會管教,不知怎的,顯這孩子打小和我就生分。尤其開蒙以後,簡直像變了個人。”
但生分歸生分,到底是從腹中掉下來的一塊肉,現在母子鬧得爭鋒相對,要朝他下手,皇後還是遲疑。
“能不能,多少留他一命……”
梁少毅簡直要發笑,“都什麼時候了,先顧好自己吧。”
“這就開始給他求情了,指不定誰留誰的命呢!”
“……”
永平城的雨黏黏膩膩落了一整宿,將天子腳下籠於陰霾當中,長空蒼茫得不可思議,比冬日裡的雪還要冷白。
這一場秋雨過去,除了讓空氣愈發寒冷之外,似乎還帶來了一些別的變化。
起初是六皇子宇文效所在的殿宇,守衛無端增加了一倍,從宮門到院落,均圍得密不透風,甚至連皇子本人的身影也難看見,不知是發生了什麼。
緊接著是國丈梁尚書稱病不再入閣上朝,每日隻將自己關在家中,不見客亦不出門,看似是有行將告老隱退的意思。
但不知為何,朝裡流出傳言,說發現大理寺的人在暗地調查國丈的舊檔,約莫是和多年前的凌氏剿匪案有關。
帝王猶在病榻纏綿。
和元殿已許久不曾見到朝會之景了。
長明宮的一切明面上有條不紊,按部就班地照常運作,然而有敏銳的人已嗅出平湖下,近乎沸騰的暗潮。
識時務的老狐狸們都低調起來,比平日還要謹慎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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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這天,斷斷續續的細雨總算止息。
宮門落鎖後的酉時,本該是黃昏的時辰,天卻黑透了。
正值羽林衛換班的間隙,交班的年輕軍官垮下腰杆,活動一身僵硬的筋骨。
他和同僚訴苦:“中飯沒幾塊肥肉果然不成,站這會兒就餓了,腿還發酸。”
對方笑道:“知足吧,才剛深秋,等到了冬夜可有你受的。”
兩人闲談著從值守的宮門出來沿長廊打算回衛所,也就是在此時,隔著白牆上的窗棂,一隊黑影斑駁著自眼前晃過去。
“嘶……”羽林衛目光跟了一陣,“那不是汪寧的人嗎?”
“這夜裡,怎麼去了東宮。”邊上的人本就看他們不順眼,難免嘀咕兩句,“那一片也不歸他們巡邏吧?”
“又越俎代庖的不知道要幹什麼。一個個的,當汪寧的狗還當出優越感了。”
二人在空寂的甬道上罵罵咧咧,發泄著數月以來深受其害的怨憤,等快要出禁宮,其中一個驀地停下來,眉頭深鎖。
“你有沒有發覺。”
同僚忽然問,“最近禁軍的安防好像不大對勁……”
話音剛落,沿途的草叢內便傳出窸窣的動靜。
長年養在富貴鄉裡的野貓鬼魅似的躍上牆頭,它走了兩步,甚至還回首看了一眼底下的兩腳獸。
冷風吹過穿堂一般的夾道,將兩個羽林衛生生吹出了一腦門的冷汗。
雙雙對視一眼。
而此時的皇宮三宮門之中,六部九卿的朝官幾乎走盡了,除了一兩個司尚在加班加點通宵達旦地幹活兒,其餘房舍內一應是漆黑成片。
在蕭索的秋風裡,有一道奔跑的身影。
這身影還不太利落,跑兩步居然會平地摔,可見日常不怎麼強身健體,是個弱不禁風的少爺。
“少爺”周逢青正跌跌撞撞地從東北方向一路往南狂奔。
他是在兩日前覺察到事情有異的。
六皇子分明與自己約定好在舊書庫外碰面,然而連著好幾天周逢青都等不來人,甚至沒個小太監傳話。
一打聽之下,方知宮內竟無緣無故地戒嚴了。
宇文效自柔嘉公主一事後便長了不少心眼,加上他五哥沛王從中提點,多少染上點疑心病。
他和周逢青的來往不敢過於密切,於是兩人偶爾有什麼邀約也會寫在紙上,放在一處隱秘之地。
周大公子是在那裡得到這個驚天大消息的。
——景雲,救我,眼下隻有你能救我了!
他得去找人才行。
找誰呢?
現在找誰呢……
周逢青人雖在跑,腦子卻還停在原地。
沛王一個月前就出京去江南巡察了,五皇子算是宇文效為數不多可以信任的皇親,沒了他,餘下還能有誰?
太子……
這兩個字出現在腦海裡時,他腳步微有凝滯。
儲位之爭太敏感了,去找太子澄清,人家能信嗎?他回頭會不會秋後算賬?
等事情平息,等多年後承襲皇權,萬一哪日茶餘飯後忽然回想起這樁往事,人家覺得膈應,想要就此以絕後患呢?
周逢青捏著足以讓他死一萬次的秘密,放眼望巍巍皇城,竟找不到一個能替他出謀劃策的。
突然之間,青年的腦中冒出了一個荒謬的想法。
——宇文笙。
**
戌初一刻。
寢殿外早亮了一路的燈籠,鴻德帝進罷晚膳,來往都是撤杯盤的宮女太監,再過不久就該服食湯藥了。
梁皇後站在廊庑下用力攥著手裡的一個小紙包,踟蹰地詢問父親,“這、這真的行得通麼……”
國丈聲音冷肅,“隻有今日,太子難得留宿宮中,錯失此良機,我們就再無翻身的機會。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梁氏等不起了!”
看她還在糾結,梁少毅沉下眉眼,加了把猛料:“如果不能成事,宇文笙和隋家那邊不見得會輕易放過你,你可要做好準備。”
皇後額心微蹙,深吸一口氣,表情掙扎地走了出去。
十一月裡的天,夜晚比白日漫長,明明才是日暮時分,卻像入夜許久一般。
在遙遠的更聲下,皇城內多方勢力已紛紛行動,直指同一方向——東宮。
但宇文顯此刻並不在舊宮宇內。
距離第三道宮牆不到十丈是少陽院,乃太子黨們平日裡聚集說話的地方。
眼下,這院內破天荒的多出一個人——重華公主。
商音是來同太子陳述梁少毅當年借大石子村村民人頭假冒功勳一案的細節。
沒辦法,多少人盯著重華府,在三法司正式審問梁氏之前,她根本不敢將程林青帶出來。
不過很奇怪。
這樁案子物證人證俱全,又牽扯甚大,完全可以傳喚梁少毅開始走流程了,卻不知為何,宇文顯的態度頗為曖昧,辦事一直拖拖拉拉,不見他對梁家有什麼行動,倒是將她叫去反復盤問過多次。
商音不得不生起疑心。
太子真的可靠嗎?
方靈均那麼信誓旦旦的……或許自己不該太草率相信他。不是不信方靈均,是不相信他的眼光,畢竟這位小方大人當初輕而易舉就被宇文姝騙得團團轉。
“程林青受了內傷,情況不算太好,幾乎是強撐著一口氣沒敢徹底倒下去。”
她不由皺起眉,輕輕催促,“二哥哥,不能再拖了,我怕他撐不住。”
“我知道。”
宇文顯將茶水滿上,推過去,“你先別急,前因後果大理寺正在查,很快會有讓你滿意的答復。”
“我能不急嗎?”商音頭疼地別過臉,“家裡隋策也傷著呢。”
太子輕描淡寫地一眨眼,“隋將軍的案子,我一定還他一個公道。”
商音:“可是……”
她話未說完,外面就有人打斷:“重華殿下,周家的大公子求見。”
“周大公子?”
商音一時沒想起是誰。
“是,他口口聲聲稱有頂要緊的事,今日必須見到您才行。”
她心煩意亂:“什麼要緊事……”
周逢青憋著一股氣熱血上頭地衝進來,剛想開口,迎面就撞上了女魔頭對桌的太子。
周逢青:“……”
完蛋!
太子!
看見是他,商音倒很意外。
沒想到姓周的現今膽子這麼大,竟能主動提出要見自己,公主原本寡淡的興致驟然被他吊了起來,好整以暇地挑起眉。
周逢青:“……”
“你有要緊事找我?”商音端正了姿態,“說說看。”
“我……”
周逢青從前就患有對著重華公主便結巴的病,這會兒突然又添了個太子,他病上加病,頓時磕絆得更厲害了。
“我……”
年輕的公子咬了咬牙,咽了好幾口唾沫,“六皇子他……”
宇文顯的眉峰微不可見地一抬。
那頭的人仍舊費力地吐詞,“六皇子他……他……被人……”
重華公主恰坐在窗邊,簾子半卷著,燈火幽微的院中有什麼銀亮的東西疏忽閃爍。
周逢青給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設,猛地一捏拳頭,“他被人挾持,意圖不軌,想謀奪皇位——”
幾乎是在同時,門前的侍衛大喝道:“什麼人!”
耳畔利刃刺破空氣的嘶鳴聲穿透窗紙,從商音的眼前嗖的一下,錚然釘在牆柱上。
是巴掌大的一柄暗器,尾端猶在輕顫。
“保護太子!”
“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