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僕提著燈籠於前面給他照路,暴起的妖風將枝葉和燭火一並吹得搖曳亂顫。
“行了,你休息去吧。”
臨到臥房,他從小廝手上接過燈,打發人離開,自行到院後金井處取水隨意洗漱兩把,這才熄了火,推開門進屋。
拔步床上靜悄悄的。
商音想必早已就寢,她今日哭過一回,體力精力不濟,入睡得很快。
能睡著就好。
隋策坐在小榻邊,一面脫靴一面隔著屏風往後瞥去一眼,暗想,能睡著至少證明這事情在她心裡還過得去。
人生在世,天大的事也不及吃喝睡,餘下的,不過是凡夫庸人自擾,有那闲工夫顧影自憐,還不如抓緊時間多睡幾覺。
畢竟從明日起,他可就有幾場硬仗要打了。
隋大將軍扯開薄毯,往軟塌上一臥,不出片刻呼吸就均勻開來。
三月的天是重華公主的臉,說變就變。
後半夜,原本暴虐的狂風陡然大作,裹挾著瓢潑大雨傾盆而下。這風雨可比在南山郊外時的毛毛雨厲害得多,是正兒八經的春雨,甫一在人間露面,就砸得院中海棠簌簌作響,落了大半的殘葉紅花。
平地裡隱約沉悶的氣韻向四面八方擴散,空氣蠢蠢欲動,而整片蒼穹蓄勢待發,仿佛行將破開萬法。
商音在睡夢中似有所覺地動了動額心。
突然“哗”地一震,天光大亮。
也就是在那刻,她猛然睜開眼,不自控地從床上坐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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紗帳外的雨勢滂沱如注,而驚雷卻清清楚楚地在耳邊劈下,商音極反常地打了個激靈。
滿背冷汗細密地爬上肌膚,她喘不過氣一般,惶惶環顧周遭。
打雷了。
她在內心深處重復道,打雷了。
一股窒息感頃刻漫上思緒,腦海一片空白,全部的理智皆由綿長的恐懼所替代。
商音忍不住要去找今秋。
今秋……
可偏偏窗外的電光如此猝不及防,她正要下床,冷不丁被豁亮的熾白嚇得抽回了腳。
地裂山崩的雷鳴落入凡塵,連厚重穩固的磚牆也為之一駭。
商音捂著耳朵抱住頭,拼命將腦袋塞進雙臂之間。有那麼一刻,她覺得自己不像是人,而像條暴露在危險下的虻蟲,然四面空曠荒蕪,舉目竟沒有能借以躲藏的地方。
她瞳孔閃爍得厲害,慌亂中深吸了口氣,輕顫且呢喃地喚了句:
“今秋……”
仿佛是應她所求。
面前的紗帳被人從外面撩起一角,幽暗的室內一時半晌未能看清對方容貌,但嗓音卻極其熟悉地落在她頭頂上方。
“叫今秋幹什麼?”
青年的眉峰透出淡淡倦意,儼然是從熟睡裡被吵醒,他目光不大耐煩,話卻很無奈,“半夜三更的,又哪兒不舒服了?”
作者有話說:
來了!雷公它雖遲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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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看她良久不出聲, 隋策隻當商音是公主脾性又發作了。
畢竟他自己也就睡著不到一個時辰,困得眼皮直打架,沒工夫陪她瞎折騰, 遂無精打採地問:“怎麼了,是渴了要喝水嗎?”
商音坐在那頭巴巴兒望著他, 舔了舔唇又不好據實說,隻能就坡下驢地含糊道:“呃……嗯, 嗯。”
隋策耷拉眼皮, 困倦地轉過去丟下話, “在這兒等著, 我給你倒水。”
她抓著被褥低低“哦”了一聲。
幸而每日臨睡前婢女都有在桌上留一壺煮好的茶, 他喝了口尚是溫的, 於是滿上一大杯,給商音端到床邊。
“來, 一杯夠不夠?”
她老老實實地應聲說:“夠……”
兩手松開錦被,將熱茶接在指尖, 剛準備送到唇下,窗邊乍起的明光驟然照進屋內,商音臂膀劇顫, 茶水頃刻灑出大半。
此時重華公主若有毛,恐怕已經炸成了一團開屏的大刺蝟!
隋策實沒料到公主殿下四肢不勤成這樣,嘆著氣給她擦面頰和衣襟濺上的水漬。
“唉, 你看看你, 喝個水也能嗆著, 究竟是……”
尚說到半截, 他動作卻不著痕跡地頓住。
隔著衣袖, 隋策竟察覺出商音的周身在輕輕發抖。
他心下不露聲色地一怔, 餘光落在背後震天動地的春雷上,這才回想起,當日去往行宮的途中,她似乎也曾流露出對雷電的畏懼。
女孩子膽小怕打雷並非什麼稀罕事。
可這是不是……怕得有些過了。
他站在旁邊,不言不語地盯著商音把喝完水。
“還要不要?”
後者搖頭道了句謝:“不要了。”
趁隋策去放茶杯的空檔,她伸長脖頸往門外投去一眼,萬般糾結地咬住嘴唇,猶豫著是否要叫今秋進屋。
商音一方面因滿天的驚雷魂不附體,一方面又不想在隋某人面前露怯,掙扎數個回合,終於還是咬咬牙躺回去。
公主的臉面大於天,白日裡已丟過一回,再丟她就沒有了。
不就是電閃雷鳴嗎?
我兩眼一閉管你洪水滔天。
正當商音用力繃著神經試圖快些入睡時,床邊忽然一亮。
她詫異地扭過頭,但見隋策信手把燈盞擱在拔步廊庑的繡墩上,不知從哪兒撈來本書,舉止自然地撩袍在床沿坐下。
男子颀長挺拔的背脊頓時佔據了大半的視線,那些驚濤駭浪的光在他側臉的輪廓處稍縱即逝。
商音怔忡地開口道:“你、你……這是,幹什麼?”
“哦。”
他語氣稀松平常,佯作無聊地翻開一頁,“這外頭雷那麼大,吵得人心煩,橫豎也不困,倒不如起來看幾頁書打發打發時光。”
言罷,又貌似隨意地補充,“你這兒光線好,窗邊太亮了,借你的床用一用,你不會小氣吧?”
商音心頭自是一百個求之不得,“不、不會,當然不會。”
眼下也無暇顧及這番拙劣的說辭,反以更拙劣的話欲蓋彌彰地遮掩道,“我……我這兒地方大,還特地為了方便讀書安置了矮櫃,算……你有眼光。”
她說著復躺回去,怕他呆不久,刻意加上一句,“抽屜裡有一盒蜜餞果子,你要是餓了,就翻出來吃。”
“知道。”
青年連眼皮都沒抬,仍舊一本正經地捧書品閱,“睡你的覺吧。”
商音聽話地蓋上薄毯,由於身側多了個人,惶惶不安的孤寂感頃刻間散去不少,她才意識到自己懼怕的或許不單單隻是打雷。
從這位置望出去,目之所及仍能瞧見小片窗棂,當下一道悶雷落入人間時,隋策輕抬了下頭,繼而又往邊上略挪半寸,堪堪能替她擋住漏網的那縷電光。
他拿書的姿態照舊不動如山,穩得像是在看什麼曠古爍今的名著,長眉下的眼仿佛深潭碧波,周遭急現的白電都能在其中碎出一把泱泱星河。
暴雨不知疲憊,因聲勢的慫恿愈演愈烈。
明暗不定的光將拔步床鏤空的紋路投在白牆之上。
枕著軟靠的公主偷掀起一隻眼皮,做賊似地瞥向一邊筆直如松的年輕將軍。
對方翻書翻得正認真。
她見狀,悄悄往他跟前拱了拱,再拱了拱,然後伸出手去,揪著隋策散在床沿的衣角,好像是要借此獲得某種慰藉,臉色瞬間就緩和了許多。
她也安得下心了,踏踏實實地再度闔上雙目。
手邊的燭焰清脆地爆出朵小花,遠處雷聲消停下來,漸漸不及先前那般密集。
隋策將視線從滿目的小楷上移開,回頭朝身畔瞅了一眼。
公主殿下倒是好眠,側著張紅潤的臉睡得十分香甜。
她一隻手探出錦被之外,死死地攥住他一節衣擺。
隋策欲言又止地搖搖頭,轉眸回來盯著泛黃的書頁,從牙縫裡擠出聲音:“早知道就該撿本好看的了……”
思及自己被商音揪住不放的衣衫,他悔不當初地撫著額心。
這下想換本都不行。
長夜漫漫,還教人怎麼打發時間……
滴水檐上匯聚的雨凝成了串漏入溝渠,老天爺仿佛也累了,降下的雷鳴一聲比一聲敷衍。
門前的今秋懷中抱著自己的鋪蓋卷兒,豎著耳朵聽完了屋內的動靜,她很快心下了然地噙起笑意,輕手輕腳地退步走,仍舊折回耳房。
不知過去多久的光景,商音隱約覺得那吵人的雨聲好似停了,而她則朦朦朧朧地睡了個囫囵覺。
睜眼時,放下紗簾的窗後有靛青的天光滲進來,萬象冥迷幽清。
應該快到寅正了。
目之所及處,原本坐在跟前的隋策此刻正歪頭靠在床柱上,他手中還拿著那本隨手撈來的《花草莳養論》,睡相既沉且狼狽。
商音往前蹭了蹭,起身打算將他叫醒。
掌心正將拍上隋策的肩頭時,那一瞬,隻那麼一瞬,說不出為什麼,她動作一僵停在了那裡。
青年的睡顏從這個角度落入眼中,恰好籠在一片模糊的月色下。
他目深,眉骨高,鼻梁挺直,下颌鋒利,天生一副張揚相貌,也唯有在睡夢間五官輪廓才不似平常那麼銳利冷峭。
淺如輕紗的華光消磨了他眉宇裡的稜角,眼底下隻剩清晰的一圈黑,輕狂的恣意感被一層淺淡的疲倦覆蓋。
商音知道隋策向來睡得淺,可即便自己離他這麼近竟也未能將人吵醒,看樣子是真的累到了。
她收攏五指,竟莫名有點舍不得打攪他。
漫過嘴邊的話隨著咬唇的動作被輕拿輕放地吞回了腹中。
未央長夜裡的天亮得極慢,蓮花燭臺內的火早已燒盡,清輝流水般瀉地成池,居然也有幾縷落在隋策未及梳好的發絲間。
重華公主依然保持著兩手撐住床面的姿勢,她偏著腦袋,在旁便靜靜地注視著青年的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