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底下便有老臣挺身而出,仗著資歷要出來說句公道話。
這幫老骨頭可就沒那麼委婉了,言詞一個一比一個鋒銳尖刻:“陛下,倘若真有此事,那可是我朝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亂象啊!
“公主一介深閨婦人怎能蒙恩委任,幹預朝政,難道這是想步前朝的後塵不成?”
鴻德帝未及回應,跟聲附和的已然是此起彼伏。
“有唐一代武周之時,皇嗣隕落,外戚當道,正統流放千裡,奸臣橫行無忌,可謂是烏煙瘴氣,一塌糊塗!多年以來叫世人何等詬病。”
“哪怕不提前朝,鴻德初年凌太後垂簾聽政的前車之鑑猶懸在耳,女子就不該插手朝堂!”
“臣附議!”
方靈均端著笏板,有些倉皇地看身側的同僚紛紛激昂應和。
“臣附議!”
“臣附議!”
黨派之爭在朝野上下並不少見,諸位大臣誰不是誰家的朋黨,誰家的門生,誰家的走狗。就連方閣老也未必能擇個清清白白。
但有女人介入的派系那可就不一樣了。
在場的多是經歷過凌太後把持朝綱的時代,對此不說深惡痛絕,也是唯恐避之不及。
大家平日裡在殿中互相使絆子,耍陰招,你揭我的老底,我挖你的牆腳,手段花樣層出不窮。可一旦遇上商音這事,頃刻便短暫地結成了同盟,一致抨擊駁議。
眼見周遭氣氛炒得差不多了,那位始作俑者的監察御史再度開了口,輕飄飄砸下一個更厲害的驚雷。
“……而據臣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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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華公主攬入麾下的幾位朝臣,恰是這次春典一事的提議人,陛下,不知這算不算挾恩自用,謀為不軌?”
此言一出,滿堂的文臣都炸了。
隊伍末尾的裴茗二人悄悄往後退了退,緊張地交換視線,各自都出了一身冷汗。
年紀一大把的老臣們在朝中玩了半輩子的陰謀詭計,卻最聽不得自己給個女人算計其中,當場覺得整座和元殿都被玷汙了,急吼吼地端著笏板進諫:
“陛下,臣有一良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陛下多年來寵愛四公主無度,致使公主恃寵而驕,舉止荒唐,如今更是得寸進尺,圖危社稷……”
“陛下,四公主終非安分之輩啊。”
“陛下……”
商音正在御書房外琢磨一株杜鵑的顏色,內侍總管跟前的小太監便火急火燎地跑了來,掩著嘴向她傳話。
“什麼?”
她神情驟變,來不及思索太多,隻問道,“他們現下還在朝房嗎?”
小太監隻應了個是,重華公主便繞開了他,急步往外廷方向走去。
商音甚至沒心思坐轎輦,她情緒無法平和,一路腦子裡都在突突作響。
有人彈劾她?
到底是誰,誰指使的,梁家還是周家的餘孽?
對方憑什麼彈劾她,她行得端做得正,問心無愧,有什麼理由顛倒黑白,信口雌黃。
重華公主提著裙子風風火火,一言不發地過了第二道宮門。
今秋在邊上看她面沉如水,連寬慰的話都不敢多說,隻能在後面陪著小跑。
啟政殿的臺階下,內侍總管眼見她出現,驚得下巴都快掉了三尺,趕緊伸手去攔,“殿下,殿下……
“使不得,裡頭正議事呢,殿下請止步。”
商音知道自己進不去,她也沒想著要進去,隔了一重石階並一溜青磚石板徑,站在這裡,她都能聽見朝房之內的議論聲。
“……公主此舉實為不妥,未免前朝之亂復起,陛下理應快刀斬亂麻,以防星火燎原。”
“臣附議,重華殿下這般行為,若不及時制止,難保今後會有別的公主郡主效仿。”
“現在證據確鑿,臣倒覺得,之前那為士子伸冤涉險一事,究竟是碰巧還是有意為之,恐怕猶待商榷吧?”
……
有人說她處心積慮,動機不純。
有人說她不安現狀,渾水摸魚。
也有人大談近年以來她在宮中在民間多少奢靡妄為之舉。
他們覺得她的所有善舉都帶著野心與目的,內裡仍是難改的兇戾本性。名聲狼藉之人,就該惡事做盡,哪怕好事做得再多,看上去也像是惺惺作態。
這滿眼風骨絕俗的文人志士,二十丈寬的朝殿內,容納了整個大應的博學之才,卻容不下她一個小小的庶出公主。
所謂的治國平天下,為萬世開太平,說到底不過是這幫人手中捏/弄的把戲。
商音起初還滿腔氣憤,聽到後面,她不平的怒火消退下去,轉而漫起綿長而深刻的委屈。
今秋垂下的餘光裡瞥見她袖下緊握成拳的手,織錦繡鸞的衣袍也因為用力而輕輕顫抖。
殿內的百官已經在懇求天子要降她的罪了。
這裡面不知有多少是被梁少毅安排來攪渾水的,也不知有多少是被煽動著認為她其心可誅的烏合之眾。
商音等了許久沒等到鴻德帝的回應,她忽然一抿唇,扭頭帶著今秋走了。
“殿下。”
宮女得加快腳步才可勉強跟上她,“咱們,還要去御書房外等皇上嗎?”
“不等了。”
她語氣裡帶著戰慄的慍恨,雙目卻定定地注視著前路,冷聲說,“反正這會兒就算去,他也不見得就很想見我。”
今秋試探性地問:“不同陛下解釋解釋嗎?”
“解釋什麼?”她反問,“這種情況,這種局面,我的每一個字都是狡辯。哪怕最後在父皇那兒洗清了嫌疑,落在旁人眼中也隻會做實了我蠱惑聖心,而天子昏聩無能,受我蒙蔽。到頭來誰都沒落得好——走吧。”
言罷便一低頭,鑽進宮門處的轎輦之中,吩咐說:“回府。”
隋策在案前剛就著一盞茶翻完這個月的述職文書,王校尉便摁著刀行色匆匆地進門來。
“將軍。”
他面容嚴肅,“屬下才得到的消息,朝殿內出了點事。”
……
隋策聽完後,不自覺地站起身,略一沉吟想起什麼:“公主上午有入宮,她人還在內庭嗎?”
“下頭的人剛剛來報。”
他意有所指:“說是殿下才走不久。”
年輕的羽林將軍皺眉思忖著望向別處,鼻息間有淡淡的帶著猶豫的一點嘆。
很快隋策便轉過眼來,叮囑他道:“我今日就先撤了,餘下的你替我看著一會兒,有什麼事隨時派人去府上通報。”
“诶。”校尉應得幹脆,“將軍且放心忙您的事吧,這裡就交給我。”
四公主的馬車搖搖晃晃駛出皇城,前面便是御街。
大應的御街不禁店鋪買賣,離了禁軍看守的範圍,沿途便盡是喧囂熱鬧的人聲。
不遠處正巧有個瓦舍,說書先生繪聲繪色地在講那《秀才破萬難巧遇公主得逢青天白日》的本子,尚在激昂之處,忽一人拉開長凳,慢條斯理卻聲音洪亮地打斷道:
“還講什麼重華公主啊。”
他坐下時把茶碗一磕,動靜鬧得不小,“早就傳遍了,她擅於鑽營,以權謀私,這事兒不過是她特地做出來,好讓大家擁護她參加今年春典的。”
八卦永遠比故事來得叫人來勁,一瞬間那話本便過了時,周遭的人都圍了上來,好奇地聽他下文。
“老兄展開講講?”
“嗐,你我又不是不知道她的為人,那驕蠻霸道慣了的,豈有這麼容易轉性。”
他煞有介事,“我兄長乃是御前內侍的幹兒子的拜把子兄弟的妹夫,朝廷的消息他門兒清。今早親口告訴我的,滿朝官員正彈劾她呢,什麼風骨,什麼正義,不過是貴人常使的手段,這外頭鼓吹她,贊她品性純良的保不齊就是她自個兒收買的喉舌。”
“嗯,有道理,有道理。”
茶桌上的交談很快蓋過了臺上的先生。
“照這麼著,此前的一切都是這公主在做戲嗎?”
對方挑起眉,陰陽怪氣道:“那可沒準。”
“唉,虧我還真情實感地聽了七天七夜的評書,真是晦氣。”
“可不是麼,茶水錢不是錢哪,白花了!”
“我早就說她不是什麼好人,你們偏不信……”
商音坐在馬車內,放在腿上的手狠狠地收緊。
今秋知道她心中難受,偏她又非得要聽,這才不得不停了馬車。
“今秋。”
直到裡面傳來商音的示意,她方招呼車夫啟程。
一進府邸大門,商音便沉著臉往她最喜歡的小書房走。
公主腳下急促,胸腔裡的怒氣幾乎能從其姿態間滲透而出,每一步都帶著毫無保留的氣勢洶洶。
婢女僕役們見得這般情形,忙不迭地往邊上讓道。數月以來大家還是頭一回見殿下臉色如此難看,嚇得幾乎要抱頭鼠竄。
上次鬧脾氣就遣走了一個管事,一群丫鬟。
這回是不是得翻個倍?
一時間,剩下的兩個管事頓然戰戰兢兢起來,生怕一個不慎,自己也沒了。
商音仿佛一顆燒得正旺的火球,行至抱竹軒,她二話沒說,甚至不曾搭理今秋,“砰”一聲關上了門。
“不用管我。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打擾,更不許靠近!”
都知道她的性子,八成在屋內不是摔就是砸,即便公主不提,下人們也不敢輕易路過此地。
隋策回家時,已能從周遭風聲鶴唳的氛圍裡,猜測出某人此前發了多大的火。
他在抱竹軒的院門處尋得今秋,問說:“殿下呢?”
對方輕輕側身,“屋裡的。”
言罷又遲疑了一下,補充道:“公主在外面受了點氣,還請驸馬盡可能在言語上,多顧著她一些。”
隋策不置可否,卻微微垂眸,“她一個人?”
“嗯。”今秋頷首解釋,“殿下以往不開心時也常這樣,從不讓我們近身。獨自待一陣子,自己就會出來。”
他想了想,點點頭,徑自走上臺階。
檐下的抱竹軒門扉是朱紅色的,從裡被人反鎖著,關得分外嚴實。
很奇怪,隻這麼站在廊上,他居然什麼也沒聽見,房中悄寂無聲,安靜得像是沒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