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淌過風霜戰火的人,血脈中尚存煞氣寒光,隻在作弄人玩笑調侃時才會教他看著像個不著調的少年。
不知是不是以往總見隋策吊兒郎當的不正經,眼下受傷後忽然沒那麼神採飛揚了,舉手投足多了幾分羸弱之感,商音反而覺得怪新鮮。
餘光瞥到他微微擰著眉心,安靜認真地給自己活血化瘀,蒼涼的面色無端把他五官刻畫得柔和了許多,乍一見仿佛永平城中哪家風流溫雅的貴公子。
……如果隋策不習武從軍,沒那麼多刀兵氣息,收拾收拾,似乎還挺俊俏耐看的。
“情況是嚴重了些,幸而不曾淤積太多的血塊。”
他輕拿輕放地松開商音的腳踝,知道她小腿也冰涼,看來是真的冷,“沒事兒的話,就別再亂動了,免得加重病情。”
說完,隋策自懷中掏出火折子,吹亮星火。
“诶——”
商音詫異道,“你不怕被人發現啊?”
“聽著呢,”他不在意,“附近沒馬蹄聲。今晚我守夜,要是有動靜提前熄了便是,這兒太冷了,幹巴巴待一晚鬧出毛病怎麼辦?”
隻當他是愛惜自個兒身體,商音抱起雙腿嘀咕,“你還真是很怕染上風湿。”
青年也懶得解釋,輕笑道:“是啊,那可不嗎。”
火到底不敢生得太大,商音幫忙撿了點樹枝,勉強湊成個小堆。
有了暖意終究還是比沒有強,她伸出手,掌心舒服地湊到火焰旁,感受到熱氣順著血脈流過全身,不由滿足地嘆了口氣。
這時,商音眼光一轉,發現隋策拾起自己剛剛用廢的碎布條,百無聊賴地折成了朵綢花要往火裡丟。
她隨口說:“向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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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將扔出去的破爛立時一頓,停在青年手裡,隋策挺意外地看她:“你知道?”
他唇邊牽起一抹好奇的弧度,“這東西我娘教我扎的,自己胡亂起的名字,你會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了。”
後者提到這個就來氣,努著嘴別開臉去,“小時候你進宮玩,折了一捧給那些公主郡主。”
隋策:“是嗎?”
“是啊。”她話語略衝,“你給她們每人一朵,闔宮都有,然後就偏不給我!”
商音現在都還記得,那段日子走哪兒都能聽見女孩子們議論什麼“向月花”。
說東西漂亮、精巧、還少見。
禁庭中不缺好東西,但缺“少見”的好東西,隻要稀罕,草編蚱蜢也能受人追捧。
總有那麼些物件會在小姑娘們的童年歲月裡風靡一時。
“……”
羽林將軍自己都笑了,星目清澈地望著她,“我還做過這種事呢?怎麼想不起來了……”
“所以我早說你記性不好啊。”商音忍不住要動氣,磨著牙轉個方向不願看他,“反正你就是想把討厭我昭告天下麼,我才不稀罕呢。”
少年時的日子過得五光十色,好玩的有趣的太多了,如今再回憶過往,宮裡的生活反倒是其中最不值一提的。
他就隻記得,那會兒讀書考校是件麻煩的事。
然後,便是宮牆內有個囂張又不招人喜歡的四公主,好像總愛給自己使絆子。
所以他禮尚往來,應該也回敬了不少。
說不上為什麼,提起陳年舊事,隋策的嘴角就控制不住要上揚。
他垂首把笑遮蓋在陰影裡,復又抬頭,“等回去了,我給你編個更好看的。”
“用不著。”商音自豪地梗著脖子,說起來還很驕傲似的,“反正後來我命人去宮外找了十個會扎綢花的繡娘,給我扎了兩大箱不重樣的。”
她毫不在乎,“你不送我我也不求著你,堂堂本公主,才不缺這些。”
“是是是。”羽林將軍含笑,從諫如流,“怪我有眼不識泰山。”
她接下這話,“你本來就沒眼光嘛。”
幹樹枝在火堆下燒得嗶啵有聲,不時會極清晰的爆出“啪”的脆響。
隋策坐在邊上瞧了一會兒,還是將那團髒兮兮的綢花送了進去。火舌一舔,迅速化成了灰燼。
他嗓音淡淡的:“真沒想到,我倆最後會在一起。”
商音眨了下眼睛,也靜靜盯著跳躍地焰火出神,不知在思索什麼,良久漫不經心地應著。
“嗯……”
月上中宵,山裡沒有能辨別時辰之物,隻能從夜色的明暗揣測或許剛入戌初。
一股子蕭索的風吹進巨石的罅隙,正撲在商音面門,火堆彎了個腰,她也跟著抱起雙臂上下搓了搓。
到底是身嬌體貴的公主,如此更深露重,豈有不怕冷的道理?
然而很快的,商音就發現隋策在遍地找東西,摸完雙臂摸褲頭,撩起那幾件血衣打量一番,好似怎麼也不滿意,視線不多時就投到她這邊來。
兩人各自緘默良久,商音冒出個不詳的預感,頓時戒心大起,連忙摟住自己,瞪著他道:“幹嘛?”
“我不能再脫給你了,再脫沒有了!”
隋策神色一怔,沒料到她想的是這個,“誰要你脫了,我是怕你冷……就隻有我換下的這件了。”
她回過神後也不含糊,嫌棄得很幹脆:“我不要!”
都是血,太瘆人了。
隋策深感好心沒好報,索性抖開來披上,“你愛要不要,反正受涼的不是我。”
他自己都還光著身子呢。
商音:“你……”
對方轉過眼再問,“你到底要不要?我這很厚實,裘皮的。”
言辭間居然還有點連哄帶騙的意思。
重華公主簡直要瘋。
她一邊無法接受自己要蓋著這麼大一灘染了血的臭男人衣裳,一邊又實在耐不住周遭越來越冷的氣溫。
左右為難得真不知如何是好。
唉!
商音煩得要叫出聲。
對著行將熄滅的篝火欲哭無淚。
南山圍場的禁軍怎麼還不來救駕啊啊啊——
*
子夜時分的谷地連獸類都鮮少外出活動。
林間火把的光像成了串的遊龍,自山道下來後不一會兒便四散開,星星點點地落在漫山遍野,人聲一道長一道短的,此起彼伏,各有回應。
“重華殿下——”
“四公主……”
“驸馬爺!”
……
巨石圍做的山穴內,地上的火堆已經熸熄,隋策背靠著山壁淺眠,聽到喊聲他是最先睜開眼的。
懷裡的商音還蓋著那件裘衣大氅——當然有血跡的那片是在自己這邊的——她被隋策的動靜驚醒,迷迷糊糊地揉了兩下臉。
“怎麼了?”
她習慣性地驚駭,“追兵嗎?”
“不是。”
他鼻息擠出輕淺地一縷笑,還有心情調侃她,“是來給公主殿下接駕的。”
商音聽了眼前發亮,“禁軍?”
南山圍場亂成一片,羽林衛鬧到半夜才尋著自家上峰,已算是極大的失職了。
她扶著隋策走出巨石的包圍,誰都沒力氣喊話,好在出動的人足夠多,打頭的幾個禁軍滑下矮坡率先瞧見了他們,忙歡喜地朝後面吩咐。
“是公主殿下和驸馬!”
“快快快!殿下在這呢!”
“拿些熱水,快!——還有毯子、厚衣裳。”
隋策到底是受了傷,且上半身還光著,好好兒的一個驸馬爺鬧成這副光景,委實有點不成體統。
因此前面羽林衛的薄毯剛遞來,商音就不由分說地給他細細裹上。
左右幾名下屬趕緊從公主手裡將隋策接住,她忙給他喂了些水,仿佛是為了補上之前沒喝夠本的。
“行了行了。”他無可奈何地笑嘆,“我還不至於那麼弱柳扶風。”
說話間,自別處往這兒聚攏的火把越來越多,想是消息都傳了出去。
“是今秋。”商音很快望見遠處提燈小跑的人,又朝隋策歡喜道,“雲姑姑也來了!”
他被她攬著胳膊,下意識地拍拍他,能看得出是真的高興。
重華公主難得在荒郊野嶺經歷一場有驚無險,於她而言,今日之事大約隻剩刺激新奇和有趣了。
連浸在明黃焰火下的臉都比方才生動許多。
就在這時,隋策發現商音的眸底星辰閃耀,抓著他的手也跟著緊了幾分,語氣欣喜若狂:“你看你看!”
她說:“是小方大人!”
“小方大人居然也來找我了?!”
隋策面容一滯,順著她的視線極輕易地便捕捉到了谷地夜幕下舉著火燭的儒生——沒辦法,這人一身鴨卵青,在黑暗中簡直亮得扎眼睛。
方公子就不考慮換點別的顏色穿嗎?
隋策的臂膀被某人搖晃兩下,像是在詢問他的意思,語氣還很雀躍呢:“你說他是不是喜歡我啊?”
他不知怎麼的胸腔吸進一口氣,唇無意識地抿了抿,“這……”
隋策合情合理地解釋,“出於臣下本職的關心,跟著找一找,很正常吧?”
他越說越認為對理,“公主驸馬遇刺失蹤,待在圍場裡喝茶的才不對勁,你看周大膽那不也來了嗎?他家還是主謀呢,也不見他避嫌啊。”
商音聞言,似有不悅地努努嘴,想了一會兒,依然自信:“我瞧他挺緊張的呀,衝的比別人都靠前。”
她頷首自語,“就算談不上喜歡,應該也有好感。”
羽林將軍微啟唇,最終亦不知該說什麼,隻將目光從她臉上挪開,注視著前方漸近的人群。
作者有話說:
綠寶兒:有好感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