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剛進了一批讀本,正招呼伙計擺上貨架。
方靈均信手取走一冊,撲面還有淡淡書香,隱約是個新人之作,筆跡不太眼熟。
“風風雨雨梨花,五十春夢繁華。驀見人家,楊柳分煙,撫上檐牙……”[注]
他心下不由生了好奇,翻開扉頁,看著書封念念有詞,“《春亭舊事》,‘竹生’?”
狀元郎自語著重復道,“竹……生……”
忽然間架子後一個清朗的嗓音跳出,“坊間文壇的新秀。”
方靈均愣了愣,但見前面一抹身影在書架格子間一閃,繼而那張明豔耀眼,略帶少年意氣的臉便出現在了視線中。
對方衝他隨意地一笑,補完後句,“她書挺不錯的,值得一讀。”
狀元郎這才回神,連忙斂袖失禮,“羽林將軍……”
“诶,不必不必。”隋策攔住他,“出門在外嘛,不用尊這些虛禮。”
方靈均雖對其不熟識,但也聽過一些事跡。
早年的隋家大公子文採風流,並非不通筆墨的粗人,隻是後來不知為何選擇了投身行伍……不管怎麼說,隋策身上比尋常武官更多了幾分文墨氣息。
因此,他倒是挺有好感的。
“想不到隋將軍也愛逛書局。”
隋策答得散漫:“闲來無事,讀點雜書罷了,不比你們翰林院講究。”
他把手裡的書一晃悠,揚唇淺笑示意,“就不打擾你慢慢挑了,我先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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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將軍慢走。”
方靈均看著他在櫃臺處付了那本《春亭舊事》,悠闲自得地離開。他心頭不免多了幾分興趣,招呼伙計,“也給我撿一冊新的。”
“好嘞。”
回到府邸,今秋已經安排著婢女們在收拾行裝了。
行宮離京城不算遠,當初遷都永平時,就看準這地方氣候多變,特地在近郊修了別苑,不僅山清水秀,四季如春,還有溫泉。
路程隻兩日不到,要帶的東西也不至於很多,說話就能動身。
商音作為公主,伴駕是一定的。
而隋策掌管羽林衛,本就是負責護衛天子,自然也得同去。
他手裡握著倆柑橘,邊吃邊道,“你們這動作挺快啊,上頭還沒下旨呢,這就開始準備上了?”
“是啊。”
商音坐在床前指揮今秋整理衣物,冷不防隋策扔了隻橘子過來,她忙兩手接住,也不跟他客氣地剝開就吃,“早點置辦,免得臨行前手忙腳亂嘛。”
說完像是記起什麼,叮囑道,“對了,這個白狐毯子我記得一共兩條,反正那邊不冷,你給他也帶上。”
今秋聞言頓了頓,抬眸問,“兩條白狐毯,是一塊兒蓋嗎?”
後者想也沒想:“當然是分開呀,各蓋各的。”
大宮女這下停了手上的事情,極其和善地提醒她:“殿下,行宮處是不備臥榻的,您和驸馬隻能同睡。”
此話一出,四周都靜了靜。
他二人嘴裡都還含著柑橘,瞬間覺得不甜了。
“什麼?”商音是率先反應過來的,“那、那怎麼行!……”
隋策緊跟著附和:“對對對,這肯定不行!”
“當然不行!”她毛都奓老高,“我可不想和他睡一塊兒,他夜裡還磨牙呢。”
旁邊的人起初還點頭,聽完立時反駁:“誰夜裡磨牙了,你別詆毀人清白。”
商音振振有詞:“你小時候就經常磨牙!”
隋策:“你小時候才磨牙呢!”
她不管,找今秋抗議:“沒榻也不要緊啊,他能打地鋪。”
隋策一偏頭瞪著她就感慨:“好啊,黃蜂尾後針最毒婦人心,這麼冷的天你讓我打地鋪——半個月,你想凍死我不成。”
公主據理力爭:“你一個大男人,行軍打仗多年,還怕這點凍?”
“合著得風湿的人不是你。”
今秋倒是比他倆都冷靜,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地慢聲解釋:“但兩位主子伴駕出行,若還分床睡,叫人知道,闲言碎語的傳入陛下耳邊就不好了。在外頭畢竟人多口雜……”
商音沒所謂,理直氣壯:“傳……就傳,反正我們倆也要和離。”
她笑道:“就算如此,趕路途中的驛館怕是也不便打地鋪,要遭人笑話的。”
今秋軟語寬慰:“隻能委屈殿下忍耐幾日了。”
商音:“……”
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這丫頭說“委屈殿下忍耐幾日”的語氣,簡直像在說“恭喜殿下終於圓房”一樣。
連腔調都透著高興!
商音那滿腔等著去行宮看山花、打馬球的激情被這晴空霹靂澆得一點不剩,心情登時不美了。
連挑揀首飾的欲望也沒有。
他二人視上行宮如上墳,然而不管怎麼抗拒,朝廷的章程還是如期而至。
據說宇文氏發跡前是住在如今的西安府,從前的長安城。那地方氣候宜人,比之永平溫暖不少,因此後世的帝王總有些怕冷,看樣子今年多半也是要在行宮守歲了。
皇帝出行,架勢自然非比尋常,浩浩蕩蕩的人馬穿街而過,儀仗與侍衛們整齊成陣。鴻德帝怕驚擾民眾,場面和先輩祖宗們相較已經收斂了很多。
這日天氣不好,是個陰天,湿冷的潮氣裹挾著雪水的寒意,將御街兩旁的建築浸得怪難聞的。一股舊木頭的味道。
商音作為公主,車駕自不在前列,又因為排行小,反而有些靠後了。
這隊伍一眼望不到頭,走著走著,各宮嫔妃同諸位皇子公主們的馬車漸漸都拉開了距離,互不相擾。
她在輕搖微晃的窗邊闲極無聊地掀起半邊簾子,入目除了青山綠水之外,正巧還看見了前方官道拐角處,宇文姝的車馬。
商音不由晦氣地輕輕一“嘖”,放下手臂。
果然這梁皇後偏心自己閨女,禁足也就說得動聽,半個月不到不還是放出來了嗎?
說什麼嚴懲不貸……外頭總傳她處事公道,這種話壓根別當真的好。
趕路枯燥無聊,人能被車搖得昏昏欲睡。
約莫走了大半日之久,周遭的風便明顯地溫和了不少,不如京城那般刺骨。
傍晚果不其然是宿在沿途的官驛中。
此地的驛丞每年接駕,早已輕車熟路,飯食熱水,被褥炭盆事無巨細,準備得頗為充分。
隋策白日要巡察安防,夜裡才得空回來吃一頓飯,就這樣也已是戌時過後了。驛丞特地將熱好的飯菜給他端上樓,再配上壺暖身的燒酒。
“唉。”他喝得直咂嘴,滿足地點點頭,“還是外邊兒的酒夠烈,永平的花雕總是寡淡得很。”
商音坐在旁邊看書,聞言眼簾一抬瞅他一眼。
後者也不拘謹,大方地挑眉,“怎麼樣,來點兒?”
“我才不喝。”
她習慣性地嫌棄完,把書放下,若有所思地開口,“诶,你說……住在行宮裡剛好能與父皇朝夕相處,咱們的和離計劃是不是能更進一步了?”
隋策夾菜的手微不可見地一滯,而後隨意道:“我都行啊。”
“你看著辦吧。”
“嗯……”
商音自信滿滿地琢磨,“我覺得,可以找個機會在他面前小吵一下,無傷大雅的那種。”
她輕輕點頭,“咱們之後呢,再多吵幾次,從小吵變成大吵,循序漸進嘛。”
他吃著菜,眼睛也不抬,“那你說吵什麼?”
“吵……”
商音忽然犯了難,託腮發愁,“對哦,吵什麼好呢……”
“你我得事先對對詞兒。”
“這哪用得著對詞兒。”
隋策喝完一整壺,擱下筷子,“我們倆吵架那不是信手拈來嗎?很擅長啊。”
“是嗎?”
她聽著總感覺不靠譜,懷疑地皺眉,“真有如此容易?”
她不信,“那你隨便說點什麼激怒我。”
隋策正拿手撐著臉看她,聞言隻略一思索:“你晚上睡覺磨牙……”
商音當即大怒:“混賬!胡說!你才磨牙!”
今秋:“……”
*
驛館外是蒼翠的青山。
行宮因建在低窪之處,所以沿途道路多是下坡。
夜裡的風越吹越大,把周遭草木攪得群魔亂舞,一節纖細的桃枝被壓得近乎對折,隻聽“啪”地脆響。
頭頂的雨也隨之應聲而落。
冬天下雨不會過於瓢潑,但勝在陰冷,每一滴雨珠都裹挾著讓人齒顫的凜冽。
一個人影正撥開灌木,發著抖往這亮燈處而行。
他周身的衣袍吸飽了四周雜草上的夜露,眼下又光著頭淋雨,簡直是雪上加霜。
此人二十左右的年紀,容貌普通但端正,生得斯斯文文的,一張臉煞白且缺乏血氣,儼然是被凍得不行。
他在靠近官驛二十丈距離時便止住了步子,顫巍巍地蹲下,借一叢蒿草遮掩行蹤,邊打顫邊注視著遠處的情況。
驛站外身著軍服的衛兵手持長戟來回巡邏,警惕地戒備著,戍守極其森嚴。
每一個侍衛皆生得虎背熊腰,體魄強勁,一拳能打好幾個他這樣的文弱書生。
料想也是。
這都是宮中貴人的住處,豈能不嚴加防範。
他此時腦海裡仿佛生出兩個自己,激烈地爭辯不休。
一個說:算了,別去冒險,那可是皇親國戚,世家大族,衝撞了或許連命都沒了。
另一個又堅持:事到臨頭輕言放棄,先前那麼多的苦可就白吃了,不能功虧一簣啊,去試試吧!
年輕人在雨裡左右為難,竟連冬雨刺骨也顧不上,兀自在原地裡糾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