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策佯作不甚在意地側著半邊臉,瞥了對方一下,低低清了清嗓:“嗯。”
嗯完了,又欲蓋彌彰地問,“她……讓你來的?”
不想今秋僅是一笑,“殿下並未吩咐,是奴婢自己做主來尋驸馬爺的。”
聞得此話,隋策便不自覺地放下了姿態,總算拿正眼瞧她。
“你找我?”
他奇怪地上下一番打量,玩笑似地揣測道,“莫非你也是受不了她了?好說,我可以想辦法放你出公主府,替你尋個安穩的去處。”
那大宮女聽言垂眸不答,禮數周全的福了福身,“不知能否耽誤驸馬一點時間,有個地方奴婢想帶您去看看。”
隋策眉峰微動:“什麼地方?”
明月坊挨著米巷,後街的房舍密集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這是京城最偏僻的住區,住著全永平的三教九流,魚龍混雜。
今秋領著他走進一間老破小的茶樓,沿著採光不佳的木梯上爬至二層。
她信手推開“雅室”陳舊潮湿的門扉,示意大將軍可以坐這兒吃口熱茶。
隋策不知此人搞的什麼名堂,故而隻懶洋洋地靠在旁邊等她下文,並不碰食水。
今秋站在窗前,將發黃的簾子掀起一角,垂眸從逼仄的夾縫裡望出去,巷子胡同錯綜復雜,過客卻不多。
大約等了小半柱香,她忽然回頭喚道:“驸馬。”
隋策起身走過去。
她順勢讓開了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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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處往下看是間四合小院,榕樹茂密的枝葉擋住了左側的視線,隻見得一個杏色袄裙的姑娘立於門前輕叩。
不多時主人家便將她迎了進去。
穿過老綠重疊的樹葉縫隙,等到了開闊的正院,隋策才發現這人看著眼熟,像昨日被商音逐出府邸的大丫頭。
她在廳堂的檐下許是與誰交談,很快又好似起了什麼爭執,拉扯一番還挨了挺響亮的巴掌,最終捂著臉,懷抱一隻包袱神色恹恹地快步離開了,嘴裡猶自不平。
就在她走後不久,躲在屋檐之下的人方漸漸走進視線。
隋策幾乎是一瞧見對方的舉止就反應過來:“閹人?”
他心想:宮裡的太監?
仿佛欲向今秋求證一般,隋策驀地側過眼。
那宮女仍舊不慌不忙的模樣,反問說:“驸馬以為這是誰的人?”
隻這麼一聽,隋策當場會意。
休沐日商音的行程,懷恩街驚馬,草料裡做手腳……重華府裡沒幾隻耗子是辦不成事的,所以僅可能是宇文姝的眼線。
他眼睛極快地眨了幾下,瞬間便明白了什麼:“那個姓馮的管事,還有餘下的幾個小丫頭,他們也?”
今秋神情自若地牽起唇角,波瀾不驚地頷首,算是回答。
隋策愣了一愣,他無言地張口半晌,沒尋到詞找補,皺著眉費解:“不是……她想清理門戶,為什麼不直說?”
“事關皇室家醜,不好聲張。”
他不禁道:“那她也可以告訴我。”
對面的大宮女不緊不慢地分辯:“您也沒有給殿下這個機會啊。”
隋策:“……”
是,自己那會兒因為聽了兩個管事的話,幾乎有些先入為主,滿腦子都充斥著她尋人撒氣的念頭。
羽林將軍舔嘴舔了好幾回,終於意識到百口莫辯,他自認理虧地垂著視線,最後掙扎一次:“那、那她完全能用更溫和一點的方式來解決不是嗎?幹什麼非得讓自己當惡人。”
“我這……還不是受那般場面影響,難免……”
隋策掩飾性地輕咳,“難免產生誤會。”
他提起這個事的時候,今秋的目光倏忽動了動,大宮女一改先前的平靜,清和的眼眸裡映出些許認真的顏色。
她說:“驸馬或許對還我們殿下不太了解。”
隋策聞之就在心頭反駁:宇文笙我有什麼不了解的,打小十來歲時就認識了。
便聽今秋道:“大約在旁人眼裡,重華公主生而尊貴,又得皇上寵愛,錦衣玉食,膏粱文繡,過著千萬人做夢也羨慕不來的生活。
“但是驸馬您仔細想一想。”
今秋:“殿下八歲沒了生母,在宮中一無倚仗,二無根基,她是靠什麼在皇上面前掙得名利地位的?”
言至於此,她誠懇地注視著隋策,一字一頓道,“您以為,深宮禁庭之內,就隻有一個宇文姝嗎?”
隋策眼睛輕輕地一抬,似乎從這番言語裡讀出了許多不曾擺上明面的晦暗與陰霾。
今秋避開他的視線,往窗邊走了幾步。
“早些年,殿下在皇上面前沒有現在這樣風光,小公主尚未夭折時,宮裡的皇嗣共十二位,僅公主就有五位,她那會兒年紀尚小,和如今的長公主一樣,在日理萬機的天子心中未必有一席之地。”
“加上……榮貴妃過世,來往的人少了,就更沒幾個能想起她。”
鴻德初年有榮氏一族名聲赫奕,這個,隋策是聽過的。
“之後不久,殿下被送去了別的妃嫔處養著。聽人說,當初的重華公主還不是這副點了引線的炮仗脾性,說話便要炸。
“她昔年膽子很小……”
今秋仿佛是有幾分感慨,連神情都放溫柔了不少,“看誰都覺得是好人,三兩句言語就能引得她對你刮目相看,特別容易對人掏心掏肺。”
彼時的重華府內,商音正託腮坐在水榭的美人靠上發呆,遠處像是有下人來稟,她雙目猝然發亮,忙提著裙擺跑過去,殷殷期盼著,等對方回復。
小廝模樣的僕從躬身向她回話,興許是帶來的消息仍無所進展,她星眸漸次黯淡失色,垂頭喪氣地揮揮手,將人打發走了。
“殿下她……吃過一些虧。”今秋接著道,“受過不少騙。因有前車之鑑懸在頭頂,才免不了養成了現在這樣的性格。
“她不太懂得怎麼正常地對旁人好……隻覺得語氣越衝,越鋒利,方不至於被人欺負,受人蒙蔽。”
有那麼一刻,隋策腦海裡冒出一種鮮活的動物。
——像刺蝟。
他想。
“驸馬平心而論,自成婚以來殿下有真正害過什麼人嗎?”
她問,“恕奴婢冒昧,說幾句不中聽的。”
“以殿下在當今跟前的地位,如若想要擺脫這門親,大可以編幾個羽林將軍犯上不敬的罪名,就驸馬在閨房內與殿下吵的那幾回架,細究起言詞來,足夠死上七八次了。”
“驸馬覺得,她為何不這麼做,反而要舍近求遠折騰一出和離呢?”
隋策緘默著想了想,並沒回答,突然似笑非笑地打量她:“你和宇文笙,是怎麼認識的?”
“她於你有恩,對嗎?”
今秋叫他問得一噎,定定地與之對視片晌,才語焉不詳地開口:“奴婢是被殿下撿回來的。”
她眼睑微垂,對此並未再有更詳盡的解釋。
“她的心腸其實不壞,隻不過拿腔作勢慣了,久而久之成了改不了的癖習。”
“此前我同驸馬一樣,有著相同的想法,也曾經誤會過殿下很長一段時間。”
與其說是相同,不如說是更甚。
今秋由於宮女的身份,對商音不僅僅是誤會,幾乎可以用“畏懼”來形容。
尚未被分到重華殿時,在西宮圍房處,宮人之間簡直傳遍了四公主的惡行。
什麼揪頭發,烙火炭,扯指甲……打罵折辱在她那兒都算恩賜了。
就算不死也隻剩半條命。
因而在六尚局裡,打發去伺候四公主比打發去安樂堂還嚴重,等同於最頂級的懲罰。
姑姑們索性直接拿她的大名嚇唬那些剛學規矩的新人,效果真堪比止小兒夜啼。
今秋入宮後不善和人交流,獨來獨往久了,不經意就成了眾人孤立的對象。於是當商音手底下正好缺兩個空值時,她毫無意外的,給安排了過去。
五六年前,還沒有重華殿,商音尚無封號,也不知跟著哪個妃嫔住在哪處宮宇裡。
她在花壇中蹲著身子除雜草,大約是什麼地方做得不利落,被掌事的姑姑戳著腦袋破口大罵。
對方指甲很尖,直將她臉上戳出血印子樣的豁口。
商音正是那時碰巧路過的。
她可能就十一二歲的年紀,走上前問“怎麼了”。
今秋跪在地上不敢抬頭,連哭聲都壓得頗為克制,她並未看見她的眼神,僅僅隻是見到四公主投在自己膝蓋邊的影子,就已經要嚇到半死了。
掌事姑姑擺著好臉說“小事而已,驚動公主了”“剛來的姑娘笨手笨腳,一身懶骨頭,奴婢正罰她呢”。
她縮著脖頸除了打哆嗦,反駁的話也不會講,白著嘴唇直冒冷汗。
很快的,高處便聽到四公主隨意而傲慢的嗓音:“既然那麼笨,怕是照顧不好我這些花。人沒這天賦,學一輩子也學不會的。”
掌事姑姑:“是是是……”
“就別讓她在外面種花了,免得糟蹋。”她漫不經心,“放進來伺候我起居吧,反正我屋裡也少一個人。”
對方還要應是,驀地磕巴了一下,方猶豫著答應:“這……是。”
今秋就從那時起搖身一變,從一個雜使的宮女成了她的貼身侍婢。
她還是兇,易怒,成天龇著牙要咬人。不是嫌她愚笨,就是嫌她遲鈍,一說她悶得很,三句憋不出個好話來,又說她像個受氣包,給人使喚了還不知道。
今秋初時聽著總要戰戰兢兢,可日子一長,她那永遠比旁人慢半刻的思緒也終於咂摸出來其中的深意,明白了公主雖然兇神惡煞但很少向下人動真格,她拿跳腳當飯吃,拿生氣當武裝,整個人活成了一串又衝又火的辣椒。
她隔絕了所有人的好心,也杜絕了一切可能的惡意,一個人孑然又倔強地行走在深宮看不見頭的甬道上。
隻是,有那麼幾回,剛學伺候人的宮女手腳笨拙,給她梳頭時,總會勾下幾根青絲,扯得小公主五官扭曲。
她一邊喊疼,一邊要跳腳,“唉!你怎麼連個最簡單的發髻也梳不好。”
“在家你娘沒給你編過辮子嗎?六尚局怎麼也沒個人教。”
宮女握著梳子畏畏縮縮地退到了一旁,不敢再有動作。
妝奁前的四公主好容易理清了自己的黑發,回頭看她躲老虎似的,更加恨鐵不成鋼:“跑這麼遠幹什麼啊,還不過來?現在有人教你,天大的好事你還不學?”
“我盤發的手藝闔宮上下無人能比,你就偷著樂吧。”
……
隋策從破茶樓出來時,猶在反復思量今秋方才說過的話。
明月坊用午飯的時段很凌亂,這會子仍有不少忙完活計的漢子,端碗坐在街邊的石墩上就著暖陽微光大口吃面。
沿途三兩孩童打打鬧鬧地從他身側跑過。
不知怎的,隋策無端回想起當初同商音第一次見面鬧得不歡而散的情景。
他生在世代為官的隋家,少年時的玩伴近乎集齊了現今永平城最出名的幾個紈绔,成日和一幫少爺公子們鬥雞走狗,認識的女兒家不是書香門第的閨秀,就是風華絕代的樂伶,自覺天下女孩子都應是溫柔似水的嬌花。
實在沒見過商音這樣的花中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