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牽連的正唉聲嘆氣,不明所以或尚且齊全的人則心有餘悸。
“三公主沒事吧?”
方靈均看了一眼身後平靜下來的馬,將宇文姝又往安全些的地方帶了帶,關切她是否有受傷。
“我不要緊,多謝……”她草草搖頭,繼而滿眼憂慮地環顧四野,“隻是可憐這些人。”
“也不知對他們而言是多大的損失……”
商音在車內顛得七葷八素,終於能得片刻喘氣,她撩起簾子正欲下車看看街上的情況,才探出頭,某個耳熟的聲音帶著質問,劈頭蓋臉地衝她砸下來。
“商音,你未免太過分了!”
長街被她這一車清掃得很是幹淨。
商音踩到實地站穩了,方看清對面衝自己嚷嚷的是誰。
宇文姝不知幾時摘了帷帽,她站得筆直,手握成拳神情肅然地聲討道:“平日裡你嬌慣妄為,放縱任性也就罷了,我還可以當做是你年紀小不懂事。現在就為了看場冰戲賽,竟當街縱馬,鬧得如此沸沸揚揚,雞犬不寧,你身為公主,莊重何在!”
商音人還暈著,迎面叫她扣了好大一口黑鍋,不知她在說些什麼鬼話,當即就要反駁:“你到底講的……”
剛開口,宇文姝身後那高挑朗雋的青衫人便倏地撞進視線,她後半截驟然剎住,咬死在了舌根裡。
瞬間就想明白了。
——原來如此,她今晚被人擺了一道。
先還費解著,覺得自打出嫁以來宇文姝便安分了不少,也沒在背後使陰招了,感情擱這等著自己呢。
這女人怎麼和方靈均扯上關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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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候的事情?
正滿腹疑惑,而對面的人猶在憤懑:“你趕不上場子,晚看幾刻又能怎樣?犯得著拉一條街的人受罪麼。南方的災情尚未平息,你就隻知道胡鬧。”
好家伙,再往下說就該上升到國家大義了。
商音將衝上頭的火氣強行平復下去,難得沉心靜氣地擺著笑臉回應:“姐姐這一嗓子,可真是扣了個不小的罪名給我啊。
“國有國法,我再如何不學無術,《大應律例》也是自小爛熟於心的,若不是府上的馬突然受驚發狂,豈敢縱它當街撒野。”
“受驚?”她站在那裡,聞言好似對她很失望,“你瞧瞧你那兩匹好馬,這會兒像是受過驚的樣子嗎?你不成體統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何至於找這種借口。”
她什麼時候在街上不成體統過了?
這話擺明在向旁人暗示自己時常仗勢欺人,橫行霸道,是個慣犯!
商音短促地一吸氣,面色不改:“姐姐若固執地認為我是狡辯,大可以詢問當事的車夫。他人就在這裡,前因後果比誰都清楚。”
“車夫不也是你的人?他怎敢實話實說。”
宇文姝不著痕跡地添油加醋,末了,還先發制人,悲哀地朝她一嘆息,“事到如今,你還是一心隻想著為自己的名聲辯駁,滿街那麼多被你拖累的無辜百姓,你從頭到尾卻沒為他們考慮過半分。”
眼下圍在附近的看客們陸續反應過來,三三兩兩地湊在一塊兒低聲絮語。
“敢情那位就是四公主重華啊?”
“怪不得,我早聽說她不敬兄長,待人苛刻,驕橫無度,搞出這陣仗真是半點不稀奇。”
“可不是麼,旁人也不敢哪……”
……
商音隱晦地撇下視線往暗處細碎的言語聲中輕描淡寫地一掃,繼而從容地掖著手輕抬了抬下巴,不緊不慢道:“我怎麼會沒考慮?”
她款步行至街道正中,提高嗓音,“今夜之事是我宇文笙的過失,未能管束好馬匹車輛,讓諸位蒙受損失,在場百姓若有為馬車所傷的,一概由我重華府出錢醫治;若有貨物、銀錢上的虧損,我也將按市價全數賠付。
“重華府向來有擔當,絕不會搪塞敷衍,授人口實。”
長街上,被馬匹甩下的今秋提著裙子氣喘籲籲地姍姍來遲,身後跟著幾個隨從。
“殿下。”
她握著她的胳膊上下打量,“您沒傷著哪兒吧?”
商音隻是搖頭,接著剛剛的話,“今秋,你替我記好今晚懷恩街受傷受牽連的行人、商販,一個別少,一個,也別多。”
後者甚有默契,並不多問:“好。”
此刻,馬車後的陰影裡,隋策正在給那頭毛驢重新套韁索,他全程默不作聲地聽著,星眸一抬,眼底鋪著不知什麼思緒,手上利落地打了個結。
宇文姝見她前後安排得井井有條,左右挑不出錯處,眉頭卻仍舊緊皺不松,反而還淺淺嘆惋,掛著一副長輩教訓晚輩的口吻。
“我知道你有錢,你不缺錢,但你也應該明白,這世上有許多東西,不是靠錢就能擺平的。
“你作為大應的公主,更應比尋常人知道‘分寸’二字寓意為何才是。”
商音心道:好賴都讓你一個人說了,我幹脆別呼吸得了。
她一抿嘴唇,閉眼斟酌片刻。
盡管知曉這麼做等於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但老讓人騎在頭上指點江山也很晦氣。
她目光睜開,鋒芒畢露地回駁:
“我是沒多少‘分寸’,可我看三姐也不見得就恪守宮規吧?你作為一個待嫁閨中的嫡出公主,深夜離宮入市井已是不妥,如今還和陛下的朝臣結伴同遊,不知避諱。”
商音視線在方靈均身上一沾就走,輕描淡寫,“試問你又是守的什麼規矩,遵的什麼‘體統’?祖宗家法上寫了嗎?”
作者有話說:
最近太忙了,存稿日漸消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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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她話音剛落,人叢裡就起了一片小小的波瀾,方靈均霎時面容發白,忙上前來施禮解釋:
“重華公主誤會了,臣與三公主僅是街市偶遇,此前並不相熟。眾口鑠黃金,人言可畏,事關皇家清白,還請重華公主慎言!”
他說話時,就已經有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在旁嚼舌根。
懷恩街嘛,最不缺的就是紈绔和貴公子了,誰家裡沒幾個當官的親戚,小道消息同八卦一並傳得飛快。
“哦,邊上的是柔嘉三公主啊?果然沒什麼脾氣,說話聲氣兒都那麼弱,可不得被人欺負麼。”
“聽說陛下至今還沒給她招驸馬。”
“連重華公主都出降了,她不是輩分更大嗎?”
“今兒這場面有意思哈,倆公主當街吵架,不比看冰戲刺激?”
……
宇文姝也沒料到商音竟會向方靈均發難,一時讓流言裹挾得面露難堪,她單薄地立於寒風中瑟瑟發抖,愈加像個老被妹妹壓得矮一頭的沒用嫡姐。
“這是什麼話……不要胡說!我明白,你是從來不服我管教的,你心裡有氣……”
“沒有啊。”商音打斷她。
“姐姐教訓得好,教訓得很對。”她從諫如流地一點頭,“我深受啟發,可作為嫡出又比我年長,您不應該先以身作則嗎?
“我是不是胡說滿街幾十雙眼睛都看見了,咱們倒也不必爭這個嘴上的輸贏,吵得再厲害不過是叫別人看笑話,誰又撈到什麼好了。難道你就覺得,自己現在能比我光彩到哪兒去麼?”
方靈均聽她這樣斬釘截鐵,臉色更白了一分,看著簡直像要去跳洛河以示清白。
宇文姝終於也有些投鼠忌器,遲疑片刻,壓低了聲音,“此地畢竟是懷恩街,不是宮裡。你何必非得把事情鬧這麼大不可,在場有多少朝官,有多少士族你知道嗎?”
她不以為意地輕嘲,“怎麼,現在想息事寧人了?”
對方略抿了抿唇,與之權衡厲害,“不是我要息事寧人,就你今日當街縱馬搞出的事端,他們指不定回頭便上劄子參一本……”
商音心說,大街上懟人不是你先起的頭嗎,這也能賴我?
她皺眉:“少來,想胡攪……”
“不是縱馬。”
身後一個清亮亮的嗓音不緊不慢地從中壓過她,語調散漫卻帶著不易察覺的威勢。
她轉過頭,輦車旁逆著光影的輪廓正往這處走了兩步。
北風送來幾縷清冽的酒香,對方那發冠束得很是潦草不羈,馬尾松松地散在頸項,隻這麼一瞧,隱約竟像是永平城裡招貓逗狗,不知寒暑的少年郎。
“這馬給人喂了曼羅草,聞香就會無故興奮發狂。”
隋策垂眸示意不遠處的馬糞,“藥草混進了飼料裡,多半是家中馬夫失職。”
他言罷徑直越過商音,站在車前,那話語貌似是在回復宇文姝,但聲量陡然拔高,有向周遭澄清的意思,“公主平素不插手府中大小庶務,此番意外實乃我失察所致,明日會一五一十上稟朝廷,向陛下請罪。”
“一點小事。”他朝四下裡淺淡一笑,“別壞了諸位逛夜市的雅興。”
“您說對嗎?”
他朝那邊的宇文姝語焉不詳地頷首,“三公主。”
其實重華公主肯賠錢,已經算了了大半,如今羽林衛將軍也站出來給自家媳婦說話,一幫看客當然不敢再有微詞。
加之這會兒酒樓上吃飯的京兆尹緊跟著提袍下樓打圓場,眾人一見地頭蛇來了,不好再戳著瞧熱鬧,沒多久就各自散開。
商音有人撐腰,底氣足了幾分,挺直背脊趾高氣昂地對宇文姝抬了抬下巴,五官眉眼都寫滿了“怎麼樣”三個大字。
此情此景,宇文姝也不便繼續爭執。
反正自己的目的達到了大半,餘下的既然無法一舉兩得,索性就不強求了。
*
戌初三刻,永平城的夜正值繁華熱鬧的頂峰,瑩藍璀璨的冰湖上,火光映著整齊的刀鋒痕跡,捧著琉璃燈的漢子如流星滑過,牽起岸邊的遊客掌聲如雷。
偏天公也作美,這會兒還點綴似的灑了幾粒雪花。
重華府內,掃積雪的下人剛直起身擦了把汗,遠處且聽見有人蒙著被褥發出一聲嚎。
“啊——”
商音在床上打滾,臉朝下埋在軟枕中,“他肯定恨死我了!”
幾家戲班猶在寒光湖如火如荼地角逐名次,她撐著去瞅了兩眼,不過半炷香便打道回府了——壓根沒心情。
今秋坐在床邊拍著肩哄她,“不會的,小方大人知書識禮,是個能明辨是非之人,想必看得出殿下的難處。”
“他看得出才怪了!”商音掀被子坐起來,“你沒瞧見他那副‘再說我要自殺了’的表情嗎?”
“何況我當著全永平紈绔子弟的面羞辱他,潑他髒水,毀他清譽,還不給他面子。”她掰著手指盤點,“——哪個男人受得了啊?”
聞得此言,一直靠在桌旁喝茶的隋策深表認同:“嗯,這話說得不錯。”
商音本能想要瞪過去,眼珠子鼓了一半,又十分氣短地偃旗息鼓,分明不甘不願卻愣是很老實。那表情,居然有點委屈。
她難得不曾還嘴,隻拉著今秋的手訴苦:“況且還讓他看見我和宇文姝鬥嘴時那麼張牙舞爪的樣子,八成更避諱我了……他會覺得原來傳說中的謠言都是真的,重華公主就是個惡名昭彰的潑婦。”
幾天前難得塑好的端莊形象一朝破滅,毀得徹徹底底——
都怪宇文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