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水程聽出了幾分指責的意思,明白這件事大約還是造成了軍方的麻煩,於是說:“好。”
晚上六點,他到達了學校,先去了一趟量子計算機室。
徐夢夢昨天向林水程遞交了第一次數據反饋,他今天要去一趟量子計算機室核對一遍,剛好能面見一次羅松。
他告訴羅松自己大約八點左右離開量子實驗室,他可以過來找他。
等數據的時間格外漫長,林水程在暖烘烘的機房中感到困意上湧,於是在桌前趴著小睡了一會兒。
不知為什麼,他感覺有些不舒服——這種不舒服的情緒直接帶入了夢裡,夢裡的一切都是灰敗不清的,也會讓他想起一些難受的回憶。
他在夢中看見了高三畢業那年的自己。
他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趕去殯儀館,身上還背著書包——他當時去做了家教回來,跨越大半個市區,可是連林望的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
他幾乎要跪在地上:“那是我爸爸,讓我看看我爸爸……”
但是那些高大的、沉默的男人們並不理會他,他們穿著聯盟統一的軍裝,冷面冷眼如同千人一面的雕塑,在他面前組成一道圍牆。他們不當著他的面說話,也不回答他的任何問題,隻籠統地告訴他:“是車禍。”
隻有殯儀館的服務人員小聲告訴他:“孩子,別哭了,你爸已經火化了,按照他生前的榮譽,葬在烈士公墓裡。你爸爸如果在天有靈,或許會高興的。”
畫面一轉,那個在昏暗黎明裡踽踽而行的男孩子長大了,長成他兩年前的樣子。
他捏著一張寫著墓地地標的紙條,漫無目的地找——那張紙條不知道是誰送到他眼前的,隻是在他接近絕望的時候,它出現在了他的衣服口袋裡。那對那時候的他來說,真假與否,可信與否,已經不重要了。
他隻想找到消失在他生活中那抹火光的餘燼。
他坐最快的飛機來星城,從凌晨找到天蒙蒙亮,下起大雨來。那天,整個墓園都關閉了,他渾身湿透,怎麼求墓園的管理人都沒用,他們不肯放他進去,說是不在開放時間內。
他和他們理論,在雨中凍得牙關發抖,但是聲音卻還能保持最後一絲強撐的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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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輛鳴笛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守門人殷勤地去開了門,園內駛出一輛軍用空間車,車窗封閉,隱約隻能聽見有人問:“怎麼回事?”
“不知道,一個學生,發了神經非要進去。這不合規矩呀!早說了都封園了,這是鬧事,得拘起來。”
“給他一把傘,送他下山吧。”
……
量子計算機突然發出刺耳的警報聲,林水程猛然驚醒。
意識歸位後,林水程第一眼就看見了顯示屏上的運算結果——一個和他們預估數據相差十萬八千裡的數字。
學校裡這臺量子計算機有誤差率,這次看起來是一次廢的數據。
林水程正要動手重算一遍,卻聽見實驗室的玻璃窗被敲了敲,他抬頭看去,羅松臉色很不好地站在門外。
林水程又看了一邊那個明顯不正常的數據,隨後按規定操作關閉了量子計算機的運行,向門外走去。
見他出來後,羅松問他:“找個地方吃飯?也算我給你賠罪。”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有一些無所謂和不服氣的態度,與其說是想賠罪,更不如說是譏諷:你好大的能耐!
林水程正要說話,頭頂的燈卻突然滅了——連帶著整個燈火通明的實驗樓,全部黑了下去,附近傳來尖叫和吵嚷聲。
“停電了?”羅松很不耐煩地往外看了看,什麼都沒見到,外邊也沒有任何光亮。冬夜黑得快,偏偏今天也沒有月亮,幾乎五指一抹黑。
騷動仍然在持續,他們在一樓,羅松打開手機手電筒,有些不耐煩地說:“先出去吧。”
林水程也打開手機手電筒,一起往外走。
到了門口,學生們的騷動聲更大了,林水程看見門口擠著一堆人,聲音炸得聽不清任何話,隻聽見有人說:“好像有人在打架!拉開他們!後邊的人讓一讓!”
刺眼的手機燈光黃倆晃去,人越擠越多,林水程和羅松不自覺地都往後退了幾步,推擠間有什麼人破開人群擠了過來,推推搡搡的隱約夾雜著怒吼,幾乎快到他們跟前了。所有人都開著手電筒照明,不約而同地往這個方向照過來,林水程根本無法睜開眼睛。
他往後讓了一下,卻突然聽見羅松悶哼了一聲,隨後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濺了出來,潑了他一身。
他努力用手擋住刺眼的光芒,低頭看去,卻發現羅松軟軟地倒向了地面,刺眼的鮮紅正在瘋狂從他胸口的破洞裡噴濺而出——緊跟著,林水程後腦勺挨了一下,和昏迷伴生的劇痛來臨的同時,林水程還感到了森然刻骨的寒意。
冷得連呼吸都能凍住。
濃烈的血腥氣飄散。
“熟悉嗎?”他聽見惡魔在耳邊低語,那聲音仿佛來自外界,又仿佛來自他腦海本身,“江南鑽石港出大事了,有個人路過被打架的誤捅死了,現在地方完全封鎖了進不去,這真是飛來橫禍……”
飛來橫禍……
意外……
他感到憤怒,無邊的憤怒,這種情緒讓他想要衝破冰冷的外殼和陡生的恐懼,他想要大聲叫喊,但是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能任由意識沉淪下去,仿佛墮入阿鼻地獄。
第42章 風起07
夏燃回星城的航班已經訂好,第二天早上的空間車票。
他不是喜歡把什麼事情無限期延長的人,想在冬天吃到某一款夏季限量的冰淇淋咖啡,就一定會吃到;放假時如果想買學校旁邊的訂制小禮盒,那麼他會花半個下午坐換乘車,頂著冬風買到,一家沒有就半個城地去找。
說是任性也好,執著也好,要說他活了這麼多年,唯一猶豫不決,懸而未定許多年的事情,大約隻有三個字:傅落銀。
出發前夜,他檢查了一遍要帶去星城的東西。夏媽媽在他旁邊晃來晃去,耳提面命,如果不是因為這邊還有企業工作要忙,她恨不得跟著他一起飛回星城,事事都照顧周到。
夏媽媽擔心的要死:“媽媽又不放心你一個人住,那邊我們什麼關系近的人都沒有,到頭來還是擺脫董家,讓你過去接住一段時間。等爸爸媽媽把最近在這邊的生意安置好,就立刻過去陪你,好不好?”
夏燃說:“我可以一個人住,沒關系的。”
“那怎麼行!”夏媽媽皺起眉頭,“你一個人能照顧得好自己?找佣人管家也不管用,不是熟人總擔心那些人拿了錢不好好幹事,還是相熟的人最好。”
她在這邊說了許多話,夏燃左耳進右耳出,確認東西都收拾好之後,說了聲“媽我困了先去睡了啊”就進了房間,反鎖了門。
夏燃低頭看手機,深吸一口氣之後,到底還是打開了那個看了無數次的聯系人頁面。
點擊發送消息:“我明天早上八點的空間車回星城,想回來考研。你有空過來跟大家聚聚嗎?”
傅落銀接到這條消息的時候,正從科研基地出來,七處派車接他回去。
他看到這條消息後,怔了怔。
董朔夜其實一早就告訴過他,這次歐倩回了星城,夏燃或許遲早也會回來,其實是意料中的事。
隻是這天真的到來的時候,他依然沒有切實的感覺。
他的手停頓了一會兒,還沒有來得及敲字,另一邊董朔夜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喂,負二,你在嗎?”
傅落銀“嗯”了一聲,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剛從基地出來。”他最近在整理資料,打算面見禾木雅一次,針對這次學術界的整治條例提出一些改動和案例支持。
“明早有空嗎?我開車過去找你?”董朔夜說。
傅落銀:“找我幹什麼?”
“別跟我說你不知道,夏燃回來了,我們去接機。”
“我跟他沒關系了,也沒立場去接機。”傅落銀直接打斷他的話。
董朔夜仿佛提前預料到了他這個反應,笑了起來:“隻是去接個機而已,就算現在不是戀人,那也是好多年前的老同學。都是一起長大的情分,不去接一下也說不過去。那就這麼說定了啊,明早給你電話。”
他掛斷了電話。
傅落銀在聽見“夏燃”這兩個字的時候就胃疼了起來,他摁著腹部,好一會兒沒緩過來,伸手在衣袋裡摸索藥片,就著車上放著備用的礦泉水吞了下去。
司機問他:“傅總,這次回哪邊?”
夜晚的路上空空蕩蕩,車輛平穩地往前行駛,路燈投下重重樹影,冷漠而詭譎。
“去……去我爸媽那兒。”傅落銀沉默了好一會兒,仿佛這個時候才回神似的,說,“老爺子挺想讓我回家過夜,今天回去……看看我媽。”
他拿起手機,下意識地看了看信息記錄。
不知道為什麼,他這個時候第一反應想起來的,居然是林水程。
這個替身小情人沒有給他打電話,也沒有發短信問他晚上要吃什麼。
他中午剛說過最近幾天要忙,上飛機去了科研基地,林水程大概也沒等他,會乖乖洗漱睡覺。
胃疼仍然在持續,傅落銀放下手機,神色有些疲憊。
時間已經很晚了,傅落銀回家時,楚靜姝已經睡下了。傅凱照常出差,沒有留在家中。
傅落銀走進他的房間,洗漱後上床睡覺。
他睡眠一向都很好,很少有失眠的時候,今天或許是換了新環境,讓他有些不習慣,故而他遲遲都沒能成功入睡。
半夢半醒間,他慢慢想過來了——是因為這裡沒貓也沒林水程,懷裡空空的總是讓人覺得不怎麼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