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水程在床上可沒這麼客氣。
這家伙似乎天性不喜歡麻煩人,凡事都想著自己解決。像上次星大名畫鑑定案那樣的情況,林水程也隻是主動跟他說了接了這個項目的事,具體有多難隻字未提。要不是他自己注意到了問起來,林水程差點連七處實驗室都不願意借用。
另一方面,林水程似乎有些抗拒和上層行政對接,一開始傅落銀以為這是他作為年輕學生的小清高,而他最近慢慢感覺到了,林水程對他們這個階層似乎存在著某種敵意和距離感。
他猜測林水程這麼好看,才華也凸出,但是家境不好,以前大約是被欺負過的。父親去世操持安葬事宜,弟弟車禍重病聯系醫院病房……哪些不需要依靠人脈,走人事?
對於一個剛剛高中畢業的學生來說,他幾乎一無所有,一夜之間必須面對這一切,也不難怪林水程如今養成這樣的性格。
傅落銀想到這裡,感到有些心疼。
林水程有關的一切,他兩年前不是沒有了解過,隻是如今才慢慢看進眼裡。說白了,一個替身,他之前也找過許多人,喜歡他的錢的、愛他的人的、追名逐利的、社會中的或是學生……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痛苦的理由,他沒興趣了解等價交換以外的東西,更不會隨意施舍自己的同情心。
他見過無數人,有人生在羅馬含著金湯匙降生,有人單是活下來就要承受無限痛苦。他沒有太多功夫去管小情小愛,他隻是按照自己的規則,在自己的位置上盡力去做一些事情,完成自己的家室紅利下相應該他承擔起的責任。
他很少去可憐什麼人,因為世間的差異已經注定,他無論生在什麼位置,唯一能確信的就是不會被任何外物影響,他有一套完整清晰的理念和目標,對他人,對自己。
而現在林水程影響了他。
傅落銀問道:“好學生,沒別的事問我了嗎?”
林水程看了一眼投影屏上的稿件,微不可查地嘆了一口氣:“……沒有了。”
傅落銀盡管什麼都沒聽見,但是仿佛察覺了什麼一樣:“……有壓力就告訴我,要是電話裡不好說,也可以給我發短信。我這幾天在基地忙調研,有幾個重要的人要見,晚上不用等我回家,乖乖的,好不好?”
林水程說:“好。”
但是他還沒有掛斷電話。
傅落銀又想了想:“今天要我哄你睡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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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水程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隨後才反應過來,傅落銀並不在他眼前。
他說:“不用了,我再看一會兒稿子。”
“好,那我上飛機了。”傅落銀說,“好好休息。”
林水程放下手機,又在黑暗中發了一會兒呆。
好半天後,他揉了揉腦袋,起身去開了大燈,而後重新回到電腦前。
他看著sinemora的批注,慢慢地打字,按照他這幾天提升後學來的審稿風格,簡練地寫下了幾條建議。
1.建議補全圖像比例尺
2.部分圖片沒有顯著性差異
3.運算結果有問題,需要附量子計算機型號及反饋紀錄
4.補充化學式的描述
他的光標劃過幾個反饋選項後,輕輕點擊了“minor revision”(小幅度修改),意見發送。
這些是論文中的確存在的缺點——林水程當時作報告,是即時打印投影,中間大約有五六十張的內容沒有投影到屏幕上,隻闡述了關鍵思路。
而這份稿件中缺失的東西也和他省略的這些東西對應上了,其中林水程還發現了一處明顯的運算結果錯誤,應該是撰稿人慌忙間記錯了關鍵數據,所以寫出了這樣的報告。
除此以外,稿件中還缺失了在警務處裡已經實行過的檢測數據,隻闡述了手段,這也證明了這個撰稿人實際上缺少第一手資料,隻是憑借大概印象寫出的這份稿件。
因為目前暫時缺乏量子分析方面的負責人,這次約稿審核成員隻有兩個,他和sinemora(不再遲疑)。
Sinemora顯然在線,他瀏覽了林水程的反饋意見,顯然小修在他的接受範圍內——林水程對於約稿稿件顯示得很上道,他也很快給出了相同的意見:小幅度修改。
系統很快將反饋結果發還給對方。
與此同時,林水程打開了他聯系人列表中添加的老師、同學的聯系方式。
他查找了一下日歷,發現還有三天就是立冬。
他給當天在場的所有人發送了消息:【立冬要到了,預祝老師和同學們立冬快樂,有時間收快遞嗎~想送家鄉特產給大家。】
給老師就是說要送立冬禮物,給當天在場的兩個學生會成員就是說請吃飯,而關系更遠一點的,董朔夜、傅雪、肖絕這些人,林水程暫時沒有他們的聯系方式,同時也根據撰稿人沒有第一手資料,將他們排除了。
而楊之為和許空,林水程完全排除。
韓荒回得最快,幾乎是秒回:【不是說請吃飯過了嗎?還是你謝我一次吃一頓,冬至再吃一頓的意思?】
學生會幹員:【??林神你是不是發錯消息了,我願意把這個吃飯機會讓給我們主席!】
楊申:【哈哈,不用了,小林你也冬至快樂哈~】
……
林水程放下手機,前去浴室洗漱完畢,第二天睡到了自然醒。
首長早晨照常過來扒拉他,要他幫忙開西邊小陽臺的門,林水程揉著眼睛打開門,順手看了看手機。
其他幾個人都回復了,都是很客套的感謝。
隻有一個人的回復與眾不同。
羅松:【特產不用,勞林同學費心了。不過也剛好,我正想要找你,你上次做的報告還沒上報吧?你的數據還在的話給我一下,院系裡幫你上報一下軍方。】
林水程:【謝謝老師為我考慮,不過我也有個問題要問老師,既然參與報告會的大家都知道報告是我做的,您決定要幫我上報,那麼又為什麼會把我的報告內容數據寫成論文核心,投遞TFCJO期刊呢?】
第40章 風起05
信息發送出去後,林水程靜靜地等待著對方反應。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五分鍾,十分鍾……
林水程放下手機去給自己煮了一碗刀削面,加辣椒碎和片好的薄牛肉片,嫩青菜煮得剛剛好。
半個小時之後,羅松才回復了,很簡短,是一個問號:“?”
林水程直接復制了一遍他剛剛的問話:“請問老師為什麼要用我的數據和報告思路,來寫成這篇論文並投遞給期刊呢?”
羅松:“你哪裡知道的這個事?”
林水程沉默沒有回話。
羅松:“哦,我知道了,要不是楊申老師就是許空老師吧?他們認識審稿人還是主編?”
林水程:“我怎麼知道的我想和您關系不大,但是我希望您能給個說法。”
羅松那邊又是好一陣沒有動靜,片刻後,他發來一個圖片。
林水程一怔。
他點開圖片,發現羅松截圖的是一封已發送的郵件頁面,已發送的接收地址為TFCJO的官方郵件地址,回執為“under review”,是普遍期刊投稿後過了外審、編輯接收的狀態。
這個狀態中是無法對郵件原本進行修改的,羅松截圖過來的部分,正是郵件署名的部分。
標黑加粗的幾個字。
研究方:星大數學院;整理人:羅松。
羅松跟著發送了一條消息給他:“你可以看清楚,我是以星大數學院的名義發送的,我是整理人。這是TFCJO的約稿內容,成果是你的不會動,我以學校名義把內容投送給對面期刊,有什麼問題嗎?”
林水程手指僵了一下。
羅松繼續發送:“你們年輕學生容易聽風就是雨,你找我是什麼意思呢?是覺得我會偷竊我們數院學生的創意嗎?你雖然不是我的直系學生,但是你覺得我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嗎?
林水程沉默了很久,隨後打字:“但是我想您至少得先徵詢我的意見……”
“我沒有嗎?林水程,我想我們這次聊天的第一句話就是徵詢你的意見並通知你吧?”羅松的消息跟著發送過來,“林水程,你很優秀,但是記得認清楚你自己的位置。我在星大這麼多年,優秀的學生見得多了,天才也見過不少,學院惜才,才給你這次機會。雖然是以學院名義,但這是TFCJO的約稿內容,背後的編輯、審稿人都會看到你的成果,隻要他們稍微一打聽,我就會說這是我們數院學生做出來的東西,這是給你機會,提攜你。而你呢?你和你信任的那些教授呢?你們是怎麼想我的?不管你們怎麼找到的我,你們已經違反了期刊審核中的雙盲規則,我也會如實向主編反應這個情況。”
林水程手指懸空在輸入鍵盤上,遲遲沒有落下。
對方太過理直氣壯,他一時間居然不知道怎麼反駁。
星大的確每年都會以院系名義投遞稿件,但是一般都是在校級期刊上發表,用來完成任務指標。院系課題年年有,但是羅松卻是第一個以院系名義把這種課題送到核心期刊的人——這個不同尋常的舉措,也恰好證明了他其實內心有鬼。
至於“機會”和“提攜”,羅松說的東西完全是個偽命題,根本不會有人問報告背後的核心主創是誰,這樣的內容一經發表,所有人都會把視線放在“整理人:羅松”身上,名譽全部歸於羅松所有。
而且珠玉在前,一旦羅松這次投稿內容被公開發表,林水程就算再以個人名義投一次稿子,這也犯了所有出版社的大忌——內容上的“一稿多投”,不是非常特殊的情況不會錄用,更何況林水程是個剛轉專業、在各個方面毫無人脈的年輕學生。
這時候看來,羅松沒有一開始就找他要核心數據也是安的這個心,他知道約稿內容基本不會被拒稿或者建議大修,在標準線放低的情況下,他的論文即使在缺乏核心數據組的情況下,也非常有可能被發表——而一旦東窗事發,他則可以向所有人展示:他並沒有竊取任何數據,他隻是替院系裡一位優秀的學生整理了一下成果,且不影響這個學生繼續以個人名義投稿完整的報告內容。
盡管這些都是他們心照不宣的規則,但是都不足以成為他說出來駁倒對方的理由;羅松完全把他自己放在了道德高地上!
林水程如果再繼續說下去,這就會變成忘恩負義和沒有院系大局觀,锱铢必較的一個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