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沒有覺得夏家沒錢了是一件丟臉的事,因為他自己也是一窮二白,孤零零地來,以後也會孤零零地走出去。
但是夏燃不理解他,夏燃被當時家庭的變故摧毀了,他開始不去傅落銀攢錢在學校外租的、專用來給他補習寫作業的出租屋,也開始三天兩頭地跟他冷戰。
吵得最多的還是學習。
吵得最兇的一次,是高二有一次全城模擬考。
傅落銀問他:“為什麼老師都強調過了,這次模擬考的必考壓軸題,你都不去看一下?最後一題隻是換了一下數字,你但凡花半個小時看一看,做出來,今天數學也不會不及格,與其現在考差了難過,為什麼不找找自己的問題?”
夏燃哭著用手裡的書打他:“我不想看,沒那個時間,沒那個心情看,可以嗎?!我家裡出事了我沒辦法安靜念書,你到底懂不懂啊?!”
……
高考之後夏燃落榜,傅落銀以第一的成績被國防大學高分錄取,頭兩年本應該分配去江南分部星城聯盟大學分部軍區念書,也就是楚時寒在的地方,但是傅凱鐵了心要鍛煉他,更反對他和夏燃的戀愛,直接把他調去了第八區。
臨走之前,傅落銀問夏燃:“你想考哪裡,我回來後就選哪邊地區分配。我在星城等你好嗎?”他知道夏燃一直都想考星大美院。
那時候夏燃第一次跟他提了分手:“我配不上你,我們兩個還是算了吧。”
他發了火,並且告訴夏燃不能隨隨便便提這兩個字。
可是兩年後,夏燃到底還是認認真真地再提了一次。
傅落銀其實一直都不能理解夏燃的想法,他讀不懂他身邊這個熱烈如火、精靈一樣的男孩的心思。
他從來都沒有看不起他,也從來沒有期望過夏燃能成為多厲害的人物,他隻希望他能上進努力,不管何時何地,他都願意放慢腳步等待他與他並肩。
但最終,夏燃還是沒有選擇他在的那條路。
傅落銀從第八區出來後沒有繼續選擇當軍官,而是直接退伍,日漸沉默。也是那個時候接手了家裡的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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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等了兩年,以為能等到人生中第一個愛與幸福的結局,但是夏燃卻無情地把這個夢敲碎了,帶著他的尊嚴一起踐踏。刪除拉黑走人一條龍,沒有任何解釋。
那個冬天,他第一次胃痛發作,鐵骨錚錚的男子漢疼得滿身冷汗淋漓。
傅落銀關閉了手機,下意識地摁了摁胃的地方,又從旁邊的茶桌上摸到一包煙,點燃抽了起來。
他不知道在外邊呆了多久,他幾乎不抽煙,很少有抽得這麼兇的時候,陽臺火星點點,等到他自己都覺得煙味嗆人的時候,這才慢慢覺得冷靜了下來。
回過頭,傅落銀發現林水程還在瞅著他。
安靜乖巧的一個人,抱著枕頭坐在沙發上,看著他發呆。
含情脈脈的,眼神安然又崇拜,傅落銀看見他這樣的眼神的一剎那,差點要無意識地笑起來。
任何人在回頭看見那樣的眼神,都會抵擋不住笑起來的。
落地窗外的小陽臺離客廳遠,他不知道剛剛那些話林水程有沒有聽到,或者有沒有看出他的失態。
傅落銀覺得更加心煩意亂了起來。
他和林水程的關系是金錢關系,他聽周衡說林水程家裡窮,缺錢,所以他給林水程錢,讓林水程來陪他,這應該是等價交換。
本來是各取所需,而林水程卻好像喜歡上了他。
林水程甚至還不知道他選擇他的理由。
傅落銀回過神來,問裡邊的人:“怎麼出來了,還不睡,看著我幹什麼?”
他身上帶著沒散去的薄荷煙的味道,就沒有立刻進去。
林水程還是瞅著他:“在想事情。今天心情有一點不好。”
落地窗邊人影朦朧,傅落銀偏過臉回望他,挺拔瘦削的面頰在夜燈下也顯得有些溫和。
林水程很少跟他說自己的事,這句話說得有些奇怪,但是兩人都沒意識到。
林水程聽見他問:“怎麼了?”
他想了想,把今天的事情告訴了他。
他講得很慢,聲音裡帶著他好學生的腔調,字正腔圓,好像不是在告狀控訴學校的不好,而是在念睡前故事一樣。
首長在地上走來走去,而後跳上沙發,順著沙發脊踩貓步。
“後面我跟院領導在院辦裡吵起來了,我覺得我沒有錯。”林水程說。
他有點氣鼓鼓的,盡管面容平靜,但是說話的口吻不免還有點撒嬌的意味,他問他,“你覺得呢?”
那樣子好像一個做了一個重大抉擇之後,來找家長表揚的孩子,眼睛亮晶晶的,隱約有些期待,還有一些遇事之後的不平,年輕而鮮活。
傅落銀沒見過這樣的林水程,林水程大部分時間都淡漠沉穩,即使跟他求歡的時候,也隻是乖一點,浪一點,眼底再多的火,也燒不化外邊那樣冰冷的殼。
但現在他是小貓咪露出了肚皮,把最警惕戒備的地方攤開來給他看,裡邊還有這樣的柔軟與溫暖。
傅落銀笑了笑:“你覺得我應該怎樣覺得?”
林水程想也不想:“誇我,你要為我感到驕傲,因為我做了正確的事。”
他的語氣淡而凝定,十分確定這件事。因為他和他相識相伴相知六年之久,他們是長在彼此身體中的一對靈魂,永遠為彼此而驕傲。
傅落銀看著他眼底的星光,被晃了一下眼睛。
風將薄荷與煙的味道帶走,傅落銀關閉陽臺燈,推門走進來。後面的燈滅掉,客廳的燈照亮他的面龐,那一剎那他像是古舊舞臺上的演員,藏在暗中被燈掃過,面容漸漸清晰浮現在他眼前。傅落銀面部的線條有時候顯得很冷硬,越近,那樣獵食者一樣的氣息凸顯得更加厲害。
然後他看著林水程眼裡的星光,一點點地熄滅。
林水程低下了頭,輕輕地笑了笑,仿佛是因為等不到他的回應,有些自嘲,像燭火熄滅。
傅落銀走過去,輕輕摸了摸他的臉。
他的手很涼,林水程躲了躲,而後沒有動了。
“原來是這樣,今天因為這件事不高興嗎?”他在他身邊坐下,把人攬進懷裡,輕輕地哄,“不是多大的事,我的好學生,我的小學霸。你做得很對。”
他話裡還有個“但是”,林水程聽出來了,偏頭瞅他,嘴巴抿著,像是不高興他這樣的反應。
傅落銀低聲笑,手指撫在他發間:“你們學生單純,嫉惡如仇,是好事。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你做事還是太衝動了,這麼重大的事情,關系的是你自己的前程,不好好考量一下嗎?你說的這個項目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能猜出七八成。上頭解決不了的事情丟給你們,你替你老師把事情頂了,上次你有辦法,這次呢?”
他現在知道林水程晚上看那個AI鑑別技術視頻幹什麼了,應該是在尋找解決辦法。
林水程瞥他,“我會找出辦法的。”
傅落銀又發現林水程一個有趣的小特點:這家伙居然還會嘴硬。
他低低地笑:“我倒是有個辦法,看你聽不聽了。”
林水程說:“我不要你幫我找關系,我自己可以。”
傅落銀挑眉:“我可沒說要幫你找關系,我是指導指導你,我的好學生。你高看我了,我是七處的,手沒那麼長能伸到總務處那裡去。不是兩幅AI技術無法鑑定的畫麼?你們院領導隨便挑一幅,就說是真跡送上去,開個檢驗報告,公式原理數據寫得越復雜越好,保證人家一眼看過去就覺得厲害,沒跑了。項目的資金你們院和警務處評分,見者有份,上頭領導開心了,下面幹活的也不用提心吊膽了,是不是這樣?”
林水程愣了一下,想了一會兒後,好像不知道怎麼反駁他,隻是低聲說:“你這是造假,怎麼可以……”
怎麼可以隨便指認一幅畫,就說那副畫是當年的經典呢?
傅落銀瞥他:“可別覺得我這辦法流氓,對我來說,這種情況下造不造假的不重要,沒什麼比一個院的學生和科研人員更重要。畫有畫的價值,但那不歸我管。我負責組織協調,這件事擺平了,所有人都是利益相關方,也落不下話柄,總比拿人前途擔風險來得好。”
看林水程還是不說話,傅落銀湊近了親了一口他的臉頰,笑:“你怎麼跟貓似的,說幾句還炸毛啊?好學生,你告訴我,遇到那種不講理的老師,罰抄一百遍,你是不是就認認真真去抄了?嗯?你這麼乖,肯定就乖乖地當傻瓜了吧?”
林水程想了想,依然沒說話。
“做一百個難題有用,我可以做,但是浪費時間的東西就沒有必要折騰自己。”傅落銀說,“我高中時字醜,經常被語文老師罰抄,那時候包裡常備復寫紙。不過我也不是在說你,我知道你們這些搞科研的,蘇瑜他們家做臨床研發新藥的,或者我手下人研發新項目的時候……有些彎路繞不過去,是要一遍一遍地硬闖,就算看上去沒什麼希望。世界上很多事是這樣做下來的,我們不能缺少這種人,隻是再像今天遇到這樣的事情的時候,就乖乖地不要硬上。叫板這樣的事情,學生一時年輕氣盛,指不定哪天就會影響你的後路,別人都看在眼裡呢。”
林水程垂下眼,嘴巴動了動又閉上了。
好半天後,他嘀咕說:“跟你講不通。”
傅落銀一笑牽扯到胃,又疼了起來,他在這裡摁著胃,林水程就從他懷裡鑽出來:“我去燉個湯當宵夜。”
“什麼湯啊。”傅落銀抓著他一隻手不放,指尖勾連,指腹順著柔軟細膩的皮膚摩挲上去,他不許他走,語氣和眼裡的笑意都揶揄。他笑他年輕天真,也笑他可愛勾人。
林水程又不理他了,靈活地掙開他的手,往廚房走。
首長從沙發上跳下來,和傅落銀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跟去了廚房。
廚房裡飄來香味,傅落銀憑借記憶確認了一下,是枸杞雞湯,雞湯熬得稠,電飯煲開到第三檔,煮出來的飯軟而不粘,宵夜白米飯就雞湯正好暖胃。
雖然林水程這麼說了,傅落銀還是給董朔夜打了個電話。
“喂,負二?這麼晚找我幹什麼?”
傅落銀問:“你們處那個名畫鑑定的項目怎麼回事,甩鍋甩到星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