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參加皇上。”他畢恭畢敬的跪了下去。
李瑾天並未叫起,而是用幽深難測的目光打量他,半晌後徐徐問道,“你最近過得可還好?”
“啟稟皇上,罪臣過得很好。”
李瑾天聞言微怔,這也算過得好?住在空蕩蕩的,既沒有奢華擺件也沒有貼身僕役等同於冷宮的宮殿裡也能算好?是了,與之前陰森可怖的天牢比起來,可不算很好麼?
愧疚感再次襲上心頭,令李瑾天覺得胸口憋悶。他隨便撿了張椅子落座,揮手道,“起來吧。”
周允晟沒動,遲疑片刻後用沙啞的嗓音回道,“罪臣心中有一事無法了卻,不敢起身。”
李瑾天仿佛知道他要問些什麼,面色陰沉下去,卻還是揉了揉眉心,疲憊開口,“你有什麼疑惑盡管問吧。”
周允晟慎重磕頭,語氣悲愴,“敢問皇上為何要滅我齊家滿門?我們做錯了什麼?”
“你父親與宣王暗中勾結意欲謀反,你不知道嗎?”說這話時,李瑾天覺得心裡一陣又一陣的發虛,他收拾齊家時其實並未發現任何不軌的罪證。他現在已經不能確定自己抄沒齊家的決定是不是對的。他很想找到答案,卻又害怕碰觸那個答案。
周允晟眼中的光亮一瞬間寂滅,然後面如枯槁。他羞愧的無地自容,接連磕了好幾個響頭,哽咽道,“原來如此,罪臣竟是對此事毫不知情。罪臣無顏面對皇上,請皇上賜罪臣一死!”話落又是幾個重重的響頭,把額角都磕破了。
李瑾天連忙伸手去拉,定定看進他的眼裡。他的瞳孔那樣漆黑純淨,除了羞愧,死寂、絕望、內疚,竟是毫無一絲半點的怨恨。自己抄滅了他的家族,他竟然毫無怨恨,還甘願赴死。他對自己的情誼,怕是不比高旻少。
不,這話說錯了,他對自己的情誼,要比高旻多的多。上一世,他雖然素有囂張跋扈的名聲,但在自己面前卻是最恭順的,從來不會忤逆半點。高旻陪著自己赴死固然難得,但他能夠屈辱的活下去,千方百計的為自己復仇,心裡所承受的煎熬恐怕比死還難受。
所以到最後他才沒能挺住,沒能享受他本應該享受的榮光,孤孤單單的吊死在紫宸宮的屋梁上。
看著眼前卑微到塵埃裡,已完全被自己摧毀了活下去的意念的人,李瑾天覺得心如刀絞。上一世,他以為自己愛錯了人,其實不然;這一世,他以為自己愛對了人,其實也不然。齊修傑為自己做盡了一切,卻什麼都不說,但高旻卻時時把上輩子的恩情掛在嘴邊,生怕他會忘記。
接連錯了兩世,至如今他已經無法將滿腔深情從高旻身上收回,他覺得自己簡直可悲到了極點。但眼前心如死灰的齊修傑卻比他還要可悲千萬倍。
他們兩人都被命運狠狠捉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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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高旻的冷漠怨恨做對比,李瑾天對毫無怨言的齊修傑愧疚更深。他強硬的將人拉起來,摁坐在椅子上,慎重叮囑,“朕並不怪你,你要好好活下去,”話落停頓片刻,補充道,“朕會好好照顧你。你想要什麼,朕都可以補償。”
周允晟死寂的眼眸泄出一絲光亮,遲疑開口,“罪臣想要一個孩子也可以嗎?”
李瑾天再次被他問住了。他知道高旻一重生回來就給齊修傑下了毒,因為他懷疑上輩子皇兒的死是齊修傑的手筆。李瑾天懷著補償的心理假作不知,還暗中配合了一把。齊修傑的身體已經完全毀了,根本不會有孩子。
而上一世,在宣王的後宮,齊修傑為了避免生下宣王的孽種,也自毀了身體。
這簡直是一筆算不清的爛帳。李瑾天頭疼欲裂,越發不敢面對齊修傑。
齊修傑似是察覺了他的猶豫,補充道,“罪臣的意思並非是想要一個親生的孩子,罪臣的家族犯下那等滔天大罪,罪臣不敢再奢望皇上的寵愛。如今宮中失去母妃或君父的孩子很多,罪臣隻想收養一個。罪臣已是孑然一身……”
他卑微的言辭像是一把鈍刀,一刀一刀的切割李瑾天的心。他明白他的意思,他已是孑然一身,孤苦無依,若沒有一個慰藉,怕是會像上一世那般再也不想活下去。李瑾天之前有多恨齊修傑,現在就有多愧疚,他扔下一句‘隨你挑’就匆忙遁走,臉上燒紅一片,仿佛被人狠扇了幾十個巴掌。
7.4
周允晟等他一走就恢復了面無表情,抬手隨意抹去額角的血跡,冷聲而笑。他的貼身宮人已經被催眠,對他忠心不二,此時全都低著頭,當做什麼也沒看見。
李瑾天狼狽逃回養心殿,對著一桌奏折發呆。最頂上的奏折是欽天監監正所呈,上列了幾個封號,具是為初晉國公的高朗精心挑選的。
其中‘虞國公’三字被人用御筆朱批刻意圈出來,顯然是高旻的意思。虞國公,在有關於第二世的夢境裡,高朗不就是被封為虞國公嗎?這是否代表那些夢境都是真的?
李瑾天捏奏折的手都在發抖,然後將之狠狠扔了出去。但是現在反悔已經晚了,高朗即將晉升國公的事滿朝文武都知道,且他為了討好高旻,還早早賜下一座國公規制的府邸,讓高家人遷了進去。
眼下的李瑾天就像吞了幾百隻蒼蠅,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心裡別提多難受。他接連灌了好幾壺涼茶,這才把翻騰的情緒壓下,就聽殿外有人通稟,說是高貴君的貼身侍婢請求觐見。
“進來吧。”李瑾天越發覺得焦躁,卻依然沒將人撵走。他對高旻實在狠不下心。
“奴婢見過皇上,主子讓奴婢過來傳話,說是齊貴君擅自去了御書房,想要帶一位皇子回去,問您該如何處置?”侍婢臉上隱隱帶著不忿。很顯然,她覺得齊修傑沒有資格撫育皇子。
“什麼處置不處置,讓齊貴君收養皇子是朕的意思,你們誰敢反對?”治不了高旻,還治不了一個小小的侍婢?李瑾天說話的語氣很是森冷。
那侍婢大出意外,見皇上眼中已沁出煞氣,連忙告罪離去。
御書房門口,周允晟正與高旻兩相對持。
即便在天牢內經受了種種酷刑,這人的脊梁骨依然挺得那麼直,看人時的眼神永遠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意味。可是他又有什麼好高傲的呢?齊家早就沒了,隻剩下他拖著殘敗的身軀苟活。
思及此處,高旻輕蔑一笑,但不等這笑容完全綻放,附在他耳邊低語的宮女卻令他蒼白了面色。
周允晟扯唇,拱手,漫不經心的道,“先行一步。”隨即施施然跨入御書房。
“我不知道你施了什麼妖法讓皇上放過你,但是我絕不會讓你好過的!”高旻冷冷開口,似乎覺得自己放狠話的舉動與那些爭寵的女人毫無差別,臉色越發難看。
周允晟嗤笑一聲,漸去漸遠。他當然不會在先生授課的時候擅闖御書房,此時正值午休,皇子們都在偏殿用膳,並不需要避忌。
說是隨便抱養一個,其實他已經有了目標,正是未來新帝李旭炎最得力也最忠心的臂助六皇子。
六皇子名為李旭東,母妃是邊陲小國送來的舞女,地位十分卑賤,剛誕下他就去世了。李瑾天重生回來,眼裡隻看得見高旻和高旻誕下的五皇子,對別的孩子根本沒有感情,更不會關心他們的死活。
六皇子出身卑賤,無人照拂,在宮中過得究竟是什麼日子可想而知。現在的他還是個任人欺凌的小可憐,未來的他會因為受不了虐待連殺身邊三個宮人,從而引起高旻的注意和同情,然後收養在身邊悉心教導。
李旭東性情狠辣,卻也知恩圖報,從此以後對高旻父子忠心不二。他十四歲的時候就跟隨高旻各處徵戰,立下赫赫軍功,可見是個極有才能的人。
既然要養,自然要在一群小崽子裡挑最強的那個,雖然對方已經十三歲,有了獨立的思維能力,但高旻都能把他養熟,周允晟不相信自己會不行。更何況就算養不熟也沒什麼,他有的是辦法滅了對方。
思忖間,偏殿已經到了,敞開的窗口飄出陣陣飯香。李旭炎被一眾皇子伴讀圍在中間奉承討好,頗有種眾星拱月的感覺,另有一名身體瘦弱的皇子,抱著飯盒躲在角落大口大口吞食,仿佛餓的狠了。
“皇弟慢些吃,小心噎著。這份紅燒排骨給你。”李旭炎此人心智早熟,且善於交流,誰都不會得罪也誰都不會冷落,朝內朝外對他都是一片贊譽。
那瘦弱皇子,也就是李旭東,連忙捂住食盒,露出尷尬的表情,然後低垂著頭一再向李旭炎道謝,說自己已經吃飽了。
在無人看見的角落,他扯了扯唇,露出一個極具諷刺意味的笑容。但凡李旭炎真的有心,又怎會看不出他的窘迫?憑他獨一無二的地位,無需每天給他添菜,隻需向那些侍從交代一兩句,就能極大改善他的處境,但李旭炎偏不,而是選擇了冷眼旁觀。
這份虛情假意令李旭東作嘔。
站在窗外暗自觀察的周允晟忍不住笑了。他以為高旻父子已經籠絡住了李旭東,現在看來卻並非如此。也是,現在的李旭東毫無利用價值,怎麼能引起高旻的注意?不得不承認,高旻看人還是有點眼光,李旭東是隻狼崽子,會咬人,但若是養熟了也會忠心護主。
他走了進去,眾位皇子伴讀紛紛向他行禮,除了李旭炎。他也不在意,徑直走到李旭東身邊,強硬的拂開他蓋得死緊的食盒。
“陳年糙米,清水煮白菜,你午膳就是用得這個?”飯盒已經被吃的幹幹淨淨,但周允晟略微一聞就能知道裡面究竟盛過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