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兒吃過膳房給主子們做的膳,難吃倒是不難吃,就是口味大多做得清淡。
辛辣刺激的一概沒有,隻有性平溫和的,什麼牛羊韭菜蒜不能吃,太甜太膩的也不行,總之一切吃了會有氣味、有礙體面、有礙身子康健的都不能吃,或是不能多吃。
宮裡就是這樣,有時無過就是功,能勾人食欲的菜式大多都和性平溫和的無關,主子若貪口多吃,吃出什麼小毛病,請來太醫,再被太醫診出是吃食影響的,一個膳房的人輕則挨訓,重則丟命。
久而久之,主子們的膳都成了這種平平無奇的口味。
好吃也好吃,問題是膳房裡明明還有更好吃的。
就不提膳房有從各地搜羅來的御廚,他們大多精通各地菜式,福兒在御膳房裡打雜多年,太清楚師傅做給陛下吃的御膳,與他們平時私下吃的就是兩樣。
都是刪改過的,而且菜式也沒想象中那麼多,不過僅這些就足夠陛下驚為天人,大加誇贊了。
師傅也要明哲保身,有時會有人私下議論說王御廚江郎才盡,好多日子沒出新菜式了。其實福兒知道不是,光她私下吃的、學著做的,也能隨隨便便拿出好多道,隻是師傅說了無過就是功的話,反正都是混日子。
回歸正題,福兒知道那些御膳不好吃,反正她也不是金貴的主子身,就盯著自己的菜吃。
一下兩下也就罷,次次見她伸筷子的就那兩三道菜,衛傅不由地把筷子伸了過去。
誰知剛伸過去,筷子尖被人攔住了。
小喜子今兒沒侍膳,一直在旁邊抻著脖子望,見福兒竟敢用筷子擋著不讓主子用菜,當即站出來道:“福兒姑娘……”
福兒沒理他。
“殿下,這菜裡有番椒,您能吃辣麼?”
番椒也就是辣椒,是從番邦流進大燕的物什,一開始人們都是當做觀賞物,後來才漸漸知道是可以吃的。但由於氣味衝鼻,辛辣無比,隻有極少地方的百姓會拿來吃,例如像南邊幾個湿氣大的地方,或是極寒之地。
宮裡是不用的,若需辣味,茱萸也有同等效果,還是後來王來福喜用番椒,宮裡這才漸漸多了番椒痕跡,不過這物極辣,沒吃過的輕易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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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是番椒,孤怎麼沒吃過?”
以前元豐帝賞過太子御膳,就是那道燈影牛肉,衛傅好奇為何色澤如此紅豔,專門問過人,問過之後才知道是用番椒做了辣油。
不過那道燈影牛肉並不辣,而是微微帶了點甜,所以與其說他吃過,不如說他吃的是減過辣味的。
但這事衛傅不知,福兒也不知,還以為他真吃過,便沒再阻止他,隻猶豫地又說了一句,“這酸辣藕片不光辣,還酸。”
卻十分合她口味,她就喜歡又酸又辣的菜。
口說不及,衛傅已經夾了一片送入口中。
初嘗,清脆可口,俄頃酸辣一起侵襲上他的舌頭,席卷了他整個口腔,甚至蔓延進嗓子裡。
他白皙的臉頓時紅了起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越來越紅。
“主子!”小喜子慌忙湊了過來,“你這宮女做了什麼!”
所有人都慌了,唯獨福兒十分鎮定。
她一把將小喜子扯了開,在桌上拿了碗粳米飯,用筷子夾起一坨飯送到衛傅嘴邊。
“殿下把這飯吃下去,可以解辣。”
“解辣喝水就好,吃什麼飯。”此時小喜子弄清楚太子隻是被辣到,也不慌了,但還有些埋怨,不禁咕哝道。
福兒瞥了他一眼,懶得理他。
她還沒忘記方才他一副自己給太子下了毒的模樣,她明明提醒太子又酸又辣,偏偏他不服輸要硬嘗,這也能怪她?
說話間,衛傅已經將飯吃進了嘴,又在福兒的叮囑下,多咀嚼幾下。
福兒又給他盛了碗湯,吹了吹,要來喂他。
這時其實衛傅已經沒那麼辣了,緩過神來,見她像哄幼童一樣,用勺子舀了湯要服侍他喝湯,不禁有些不自在。
“孤又不是孩童。”
福兒沒聽清,眨了眨眼睛,“殿下你說什麼?”
看著她大大的眼睛,衛傅想說的話頓時消了聲,他匆忙張口,被她喂了一勺湯,下一刻把碗勺接了過來。
“孤自己用。”
福兒也是方才他被辣成那樣,才喂他,現在他要自己用巴不得,又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這菜是誰做什麼的?怎麼如此辛辣。”
福兒就知道他緩過來要這麼問,道:“這是奴婢的菜,殿下的菜不是這些。”
衛傅也沒追問這麼辣的菜是從哪兒來的,皺起眉:“你平時吃如此辛辣的菜?”
“奴婢喜吃這口,殿下不喜歡就吃自己的菜好了。”
這個膽大的宮女!
這宮裡哪個妃嫔皇子的們的侍妾,不是以夫主的口味為主,夫主不喜吃甜的,那桌上絕對見不到一道甜口的菜。
就她,竟讓自己吃自己的!
衛傅很氣,但也知道跟她氣沒用。
她似乎很知道自己不會跟她計較這些小事,非但不以為然,還理直氣壯。
想是這麼想,衛傅的筷尖又伸到那道香辣藕片上了。
福兒睜圓大眼:“殿下,你不怕辣麼?”
衛傅沒理她。
這次有所準備,辣還是辣,但並不是那麼難以接受,而且隻要撐過剛入口的酸辣感,之後便有一股回甜。
又辣又酸……又爽。
衛傅似乎跟誰鬥上氣了,盯著這道菜吃。
小喜子和福兒也不敢不讓他吃。
他又盯上福兒的另兩道菜,一道素燴三鮮,一道酸筍辣椒炒肉。
素燴三鮮也就罷,這是道平口菜,酸筍炒肉卻又承繼了酸辣藕片的辛辣,卻是另一股酸爽。
筍子的酸,配著肉片淡淡的燻烤味兒,再佐以蒜、木耳、番椒,顏色好看,入口酸爽。
衛傅越吃越起勁,明明臉都被辣紅了,還出了很多汗,依舊沒停下筷子。
福兒算看出來了,他肯定是在別處受了什麼氣,才來自己這的。
第16章
一頓膳用罷,衛傅出了很多汗。
小喜子哭喪著一張臉,這麼熱的天,還用這麼辛辣的吃食,估計到不了晚上主子就得上火。
他尋思等會兒要不要去太醫院拿點清火解熱的藥,不過東宮的人去太醫院,必然要驚動各方,娘娘那肯定要問。
想到這裡,他埋怨地瞪了福兒一眼。
他以為他做得隱晦,沒想到和福兒的眼神對了個正著。
福兒笑眯眯的。
小喜子一臉哭喪,她自然沒錯過,腦子一轉,就知他在想什麼。看這小太監如此可憐,她也不想為難他,留著太子洗漱散熱,她轉身去了茶房。
她這也有個小小的茶房,專門用來燒熱水的。
剛來,裡面沒什麼好的茶,就宮女太監們喝的粗梗茶,還有幾罐平時她喝的、從尚食局帶進來的清火茶。
這茶就有些雜了,除了普通的茶外,還有些曬幹的桑菊、金銀花,以及苦瓜幹和胖大海。
想著太子以前沒吃過這麼辣口的,她伸進苦瓜片罐子的手又多抓了一把出來。
一撮幹菊花,一撮金銀花,配兩顆胖大海,多來些苦瓜片,尋一個平時宮女太監們喝茶用的大茶壺,洗淨了把這些丟進去,用滾水泡了,悶一會兒。
福兒拎著茶壺回到房裡。
這時,衛傅已經用水擦洗過了,臉上湿漉漉的,小汗毛絨絨的,越發顯得他容貌出眾,又帶著一股遮掩不住的青澀。
她進來後,他眼睛就盯在她的身上,當然也沒落下那看著挺粗糙的茶壺。
福兒將茶壺放在桌上,笑道:“等這茶涼了,殿下喝上幾盞,保準你吃再多辣,也不會有哪兒不舒坦。”
“什麼茶?有你說得這麼神?”
衛傅伸手去摸,被福兒抓住手。
“還燙,我用滾水泡的。”
“你泡這麼大一壺做什麼,若是用茶盞來泡,一會兒也就涼了。”
福兒瞥了他一眼:“你懂什麼。”
話出口,她意識到自己放肆了,他肯定又要斥自己大膽膽大什麼的,誰知他竟沒說什麼。
反倒小喜子在一旁暗暗瞪她,提示她這個膽大妄為的宮女不要放肆。
福兒確實膽大沒錯,但她不蠢,不會明知道是死路還非要去找死,她敢在太子面前這麼膽大,說白了還是有些摸清了太子的性格,知道他不會因一兩句話就真怒了。
想著他人其實還不錯,也沒有那些主子們的架子,對自己也還大方容忍,福兒有些心軟了。
想了想,折身又去拿糖。
等再回來時,屋裡多了個冰盆,也不知是誰想的法子,弄了盆冰來,將那寒酸的白瓷壺坐在冰裡頭。
“怎麼樣,孤這法子不錯吧?”
“殿下,你真厲害,這麼好的法子都能想到。”
衛傅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偏開視線,故作鎮定地輕咳了兩聲。
福兒本是隨口一句奉承,見他如此倒有些心虛了,更覺得她拿糖來是拿對了。
“這裡面我放了很多曬幹的苦瓜片,再放些糖進去,免得待會兒喝起來太苦。”
“你在茶裡放苦瓜?”衛傅詫異。
他隻知道苦瓜可以做菜吃,還不知竟能拿來泡茶。
福兒:“這是個小土方,奴婢慣喜吃辛辣的,有時吃多了難免上火,就會用桑菊苦瓜和胖大海泡茶來喝,清火極好。”
這裡頭除了胖大海是草藥,其他都是能吃的,胖大海用來泡水喝,可清火解熱鎮咳,這個方子廣為人知,小喜子倒沒提出異議。
福兒將糖丟進壺中,等融了又晃了晃,再等一會兒,見壺壁已經沒那麼燙手了,提起茶壺倒了兩杯茶。
“小心苦。”
因有福兒的提醒,衛傅初嘗隻啜了一口。他皺起眉,果然很苦,但也沒有那麼苦。
福兒則端起一飲而盡。
果然放了糖的就是不好喝,不如苦的有滋味,苦雖苦了點,但苦過後就是回甘,還解油膩。
兩人各飲完一盞茶,福兒吃飽了有些懶,半歪在那裡。
衛傅似乎喝上癮了,又連喝了兩盞。
喝罷,他此時終於有功夫去看福兒了,見她坐沒坐相地歪在那兒,不禁道:“你這是什麼坐相?”
福兒看出來了,他是真的很別扭,有的別扭是因青澀羞窘無所適從而起,有的別扭是起於教養。例如此時,他大抵就是看規矩人看多了,她的不規矩在他眼裡就格格不入。
可福兒所決定的當好司寢宮女,最好混一個名分,前提是不讓自己難受。有時候人和人之間就是這樣,要麼東風壓倒西風,要麼西風壓倒東風,總有一個人要去遷就對方。
福兒從不是那個遷就別人的人。
哪怕她這時遷就你,慢慢她也會讓你跟著她的步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