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留在宮裡做女官,我反而不擔心,可如今卻是進東宮,那地方又何嘗是什麼好地方,若太子妃是個容易相處的人也就罷,可聽說……”
劉司醞搖了搖頭道:“你呀,就是關心則亂,如今木已成舟,多想無益,你與其在這胡思亂想,不如想想怎麼能幫她在東宮站穩腳跟才是。”
陳司膳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我就怕她有一日會怨我。”
“這宮裡人皆不易,我不易,你不易,她也一樣,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路要走,誰又能真正隨心所欲?”
這話換來了陳司膳良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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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之內,兩個人對她說留在宮裡對她才是好的話,福兒真不知是該哭該是該笑。
可如今這般情形,她也隻能認命了。
但終究是不甘心啊!
她心心念念了那麼久,就是想有一日能回家。出宮歸家早已成了她的執念,很小的時候就藏在她腦海中,如今突然卻出宮了,她心裡隻剩了茫然。
院中寂靜,陳司膳雖走了,但方才那些人都縮在屋裡不敢冒頭,自然也沒人來找福兒的不痛快。
她一個人坐著煩悶,便去打了盆水來洗臉。
剛洗上,有人來叫她,說是王御廚找她。
福兒想起那鍋雞,當即打起精神來,鎖了門往膳房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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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點不是主子們用膳的時間,福兒到了御膳房,卻發現裡面煙氣繚繞的。
進去後,才發現王御廚正在做菜。
王御廚,原名王來福,本是膳房一老太監,忽有一日茅塞頓開,在廚藝上突飛猛進,一路從幫廚太監做到御膳總廚,如今專門負責給元豐帝做御膳。
福兒也姓王,閨名叫多福,和王御廚的名字隻差一個字,當初福兒就是利用名字和王御廚套近乎,才讓對方願意收她在手下打雜。
一開始讓她當燒火丫頭,她給王御廚燒了整整一年的火,王御廚才讓她學著摘菜、切菜、配菜,打下手。
王御廚是個性格怪異的人,他做菜時從不讓人在邊上看,摘菜洗菜切菜也都是他自己一手包辦。福兒是那個例外,也是至今唯一的例外。
福兒進來後,就看出鍋裡的鍋氣不足,當即轉到灶口看火,果然裡面的火不夠旺。
她也沒說話,去了灶膛前坐下,用燒火鉤子在裡面捅了兩下,拿火鉗夾了木柴往裡填。
什麼時候該用大火,什麼時候該轉小火,福兒一清二楚。
師徒倆配合著,也不過一會兒時間,王御廚就炒出了四個菜。
四菜,配一壺酒。
放在一張小方桌上,師徒倆就在膳房裡就著小方桌吃菜喝酒。
“我燉的雞呢?”福兒問。
“早就被那群臭小子吃幹喝盡了,我回來時,連根雞骨頭沒都剩,就剩小豆子嘴邊還剩一抹油。”
福兒失笑。
看來她師傅會知道那隻雞的存在,還多虧了小豆子偷吃完沒擦嘴。
那小子蠢透了,每次東西明明是被一群人吃了,偏偏就他一人藏不住,最後偷吃的鍋自然也是他背,幸虧她師傅從來睜隻眼閉隻眼,不然那小子的日子可不好過。
師徒倆,一老一少。
一個老得幹癟得不像個御廚,一個水嫩得不像會灶上活計的少女,兩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你一杯我一杯,不一會兒,酒菜已經沒了大半。
這時,王御廚才抬起眼去看福兒。
“聽說,你出息了?”
福兒先是垮臉,再是露出沮喪表情。
“師傅連您也打趣我!”
王來福幹瘦矮小,頭發都白完了,也就一口牙還好,吃肉喝酒不含糊。聞言,他笑了笑道:“其實留在宮裡也好,出宮了還不知道是怎樣。”
這已經是今天第三個人這麼跟她說了,關鍵還都是她親近的人。
“師傅,難道你也覺得宮外不如宮裡好?”
王來福瞅了她一眼,眯了口酒:“我隻知道,若家裡好過,是不會把女兒送進宮的。”
一聽這話,福兒當即又垮了臉。
王來福悠哉悠哉夾了一筷子菜進口,又道:“男人也就罷,女兒家在外頭的日子可不好過,年景不好的時候,賣兒賣女不在少數,即使嫁了人,還有公婆壓在頭上,男人若是個不成器的,賣了你換酒喝,官府也不會管。”
“師傅,你怎地就知道女兒家嫁了人日子也不好過?您都多少年沒出過宮了?”福兒嘟囔道。
王來福瞥了她一眼:“別頂嘴,我說我知道我就知道。”
“可我若是能掙銀子,他們捧著我還來不及,怎會日子不好過?”
王來福搖了搖頭,臉色復雜道:“師傅知道你聰明,也有主意,但是傻丫頭,宮裡和宮外是不一樣的,宮裡的宮女多女官多,都抱團取暖,女子日子自然好過。可外面卻是以男人為主,女子又講究三從四德,從父從夫從子,有些事情沒你想的那麼簡單。”
說著,他又道:“你說你,我之前就跟你說了,讓你轉個女官,若有個正名兒,也不至於攤上這種事。”
其實福兒也悔,她要是早知道會碰上這種事,她直接當女官了。
女官是區別於普通宮女的群體,屬宮廷內官,不再適用二十五年滿出宮的規矩,她當初就是考慮到這點,才一直賴著當個小宮女。
見她一副垂頭喪氣悶悶不樂的樣子,王來福道:“要不,我去跟王尚食說說?”
御膳總廚這名聽著似乎很威武霸氣,可說白了還是歸屬尚食局之下,又因二十四司裡的太監區別於內侍監裡的太監,他們算是尚宮局下的人,屬於兩邊不討好。
總之,既不能和內侍監的人抱團,六局裡又都是女官,喜用宮女而不喜用太監,所以像王來福這一類人特容易受夾板氣,大多都是混日子,要權力是一概沒有。
當然,因為王來福地位特殊,別說王尚食了,即使兩位尚宮都對他十分尊重,可他因不想參與太監和女官之間的明爭暗鬥,一直對兩邊都是疏遠不結交,平日隻管做好自己的活兒。
這些福兒都知道,怎忍心讓師傅一把年紀還被攪進渾水?
而且她也清楚,與一個御廚相比,眼下大抵沒什麼事比尚食局往東宮送人更重要了,所以她去是去定了。
“別,我還是去吧,欠下的人情總是要還的,這回就當一次都還了。”
飲了最後一杯酒,福兒也想通了。
不就是進東宮嘛,又不是什麼刀山火海!
見福兒終於露出笑容,王來福也輕松多了,笑道:“行,你能想通就好,你聰明,身後還有這麼多人,總不會讓你在裡頭的日子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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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陳司膳讓人送了一身衣裳給福兒。
還是宮女服,上身是粉色交領短袄,下配淺綠色的裙子,但比起規制的宮女服,上面多了些不太顯眼的刺繡。
宮女所穿的衣裳都是規制,甚至發髻怎麼梳都有規定,不過都是年輕的女孩,在衣裙上繡些不太扎眼的花兒,總體來說是沒人管的。
倒是福兒,因常年在御膳房裡打轉,從不弄這些花頭。不過從這身衣裙裡,她能看出尚食局對她的一片‘期許之意’。
果不其然,等第二天她被王尚食領到尚宮局,和另外三個被挑出來的宮女匯合,每個人穿的衣裳看似一樣,卻都帶點別出心裁的小花樣。
而淑月果然也被選上了,半垂著頭站在何尚宮身後。
胡尚宮和何尚宮難得聚在一處,兩人說了些場面話,從表面上是絕對看不出二人是敵對的。
又對幾人說了些訓誡之言,諸如要用心當差,不得墜了尚宮六局的名聲之類,就領著福兒她們往坤元宮去了。
到坤元宮時,正趕上嫔妃們來向皇後請安剛散之時。
一眾嫔妃顏色各異,但無一例外都容貌出色,她們或是前呼後擁,或是三兩成群從坤元門走了出來。
胡尚宮和何尚宮領著四個宮女往一側避了避,恭敬地垂首站立,等待這些人過去。時不時有人好奇地往這裡看上兩眼。
這時,又有一名宮妃從門裡走出來,儼然比之前出來的宮妃更有威勢,身邊環繞無數宮女太監。
那衣衫華麗卻弱不禁風的宮妃突然停下腳步,往這裡看了一眼。
“胡尚宮,何尚宮?”
聽到自己的名,胡尚宮和何尚宮自然不能再裝沉默,兩人上前行禮問安。
甄貴妃笑著問道:“兩位尚宮今兒怎麼到這麼齊,難道是有什麼好事不成?”
貴妃能明知故問,身為女官卻不能不答,何尚宮言簡意明說了這趟的來意。
甄貴妃漫不經心往這裡瞟了一眼:“原來是給咱們太子殿下挑選司寢宮女啊?”說著,她往後面四人瞧了瞧:“過來給本宮瞧瞧。”
聽見貴妃娘娘叫自己,福兒四人忙上了前。
兩位尚宮是女官,可見宮妃不跪,宮女們卻不行,於是皆跪下行禮,又在叫起中保持半垂頭的姿勢站了起來,接受審視。
一道目光從福兒頭上滑過。
福兒從眼角餘光隻能看到對方穿了一條十六幅的石榴裙,裙下露出一點鞋尖,其上綴著一顆碩大的明珠,明珠光暈吞吐,是最上等的南珠。
這等明珠拿來做發冠都不會顯得寒酸,卻被貴妃拿來做鞋上的裝飾,當真是奢侈至極。
“都抬起頭來。”
四人抬起臉,眼皮卻低垂,不敢直視貴妃真容。
福兒借用半垂眼的姿勢將對面貴妃看了個十成十。
她能有此功力,還是有人專門教過她。宮裡規矩多,奴婢們不能直視主子真容,但很多時候看清楚場面局勢是保命首要,久而久之,在宮裡待久的人都會這一招。
福兒不知四人中的其他人有沒有去看貴妃,反正這是她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直視貴妃的真容。
不愧是寵妃,容貌之絕色,當屬她所見過的人中之最。尤其那股纖弱嬌柔之態,世間又有哪個男子不憐愛,怪不得諸如淑月之類的宮女都去效仿她。
“倒都生得不錯,尤其是這兩個。”甄貴妃驟然一笑,指了指福兒和福兒身邊的宮女。
其實隻要有眼睛,都能看出另外兩個宮女才符合男子審美,倒不是福兒二人長得不好,而是當下男子都喜歡那種嬌弱白嫩我見猶憐的,福兒和那個叫碧玉的宮女卻長得稍顯憨厚老實了些。
貴妃明顯說的是反話,可人是胡尚宮挑出來的,她又不能當面反駁貴妃,隻能回道一句‘娘娘說的是’。
甄貴妃看過胡尚宮帶來的人,終於放下心來。
“既然你們等著要進去見娘娘,那就快進去吧。”
第4章
貴妃在前呼後擁中走了。
等她走後,坤元門外一眾嫔妃紛紛加快步子離了去,隻是不一會兒宮門前就隻剩了胡尚宮等人。
何尚宮看了胡尚宮一眼,露出一絲不顯的笑。
“胡尚宮,我們進去吧。”
胡尚宮面無表情,讓人看不出她心緒如何,不過這一會兒時間,宮中爭鬥的鋒芒已現端倪。
四人跟著兩位尚宮進了坤元宮。
黎皇後似乎已經知道宮門處發生的事,並未多說什麼,隻是看了看福兒幾人,就讓人領著她們往東宮去了。
等人都退下後,迎春不免擔憂道:“娘娘如此安排,倒讓貴妃抓到了機會,胡尚宮選的那兩個宮女姿色,明顯不如何尚宮選來的,恐怕……”
黎皇後微蹙了下眉心,旋即又松了開:“本宮的兒子,本宮清楚,不用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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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坤元宮,福兒還在想方才見到黎皇後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