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遲坐在榻上,剛飲完一盅溫湯,手裡正拿著本賬冊在翻,聞言頓住手上動作,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佔兒已經說完自顧自又跑出門去了。
她的眼神一直追著他出了門,緊接著就看到了門口出現的伏廷。
“你與他說什麼了?”
伏廷挑著門簾進來,將手中馬鞭放在腳邊,邊抽袖上束帶邊看著她說:“不是我教的。”
棲遲微微挑眉,早已聽見窗外的竊竊私語了,真沒說什麼?
……
沒幾日,大都護府的第二個孩子就在府中降生了。
這次沒有戰火紛飛,沒有突厥軍的追殺,棲遲生產得很安穩。
伏廷一直徘徊在房門外,聽到孩子的第一道哭聲就立即進了門,連穩婆都給嚇了一跳。
……
羅小義趕來恭賀的時候,已經過去有小半月了。
他像模像樣地提著禮上了門,足足兩份,連帶將當初佔兒的那份也給補上了。
還沒見到伏廷,先見到佔兒蹲在都護府的後花園裡,拿著一截小棍兒在戳樹根邊的泥巴玩兒。
羅小義打心眼裡喜歡這小子,隻因他實在像他三哥,向來也不嬌氣,連玩兒的東西都跟他們小時候這些野孩子玩兒的一樣。
於是先拐過去逗他:“佔兒,當哥哥啦,怎麼還在這兒捯饬泥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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佔兒看到他,鼓了鼓腮:“不要當哥哥了。”
“啊?”羅小義一頭霧水:“為何?”
“沒有妹妹,是個弟弟。”佔兒氣呼呼的。
羅小義已然聽說了,他嫂嫂這回又生了個小子。
“弟弟不也很好嘛。”
“弟弟跟我一樣,有什麼好的,阿爹還要我習武了……”佔兒腦袋瓜子轉得快,話也轉得快,奶聲奶氣的,聽著卻好像是更氣了。
小孩子的心思很好猜,羅小義懂的,想來是佔兒覺得又來了個跟他一模一樣的小家伙,如今又小,正被父母全心全意照顧著,他卻到了要練基本功的時候了,這麼一對比,多半是覺得自己受冷落了。
他向來是貼心的,對孩子也不例外,當下就將佔兒抱起來,往旁邊的石頭上一放,嘿嘿笑著說:“這你可就想錯了,不管以後你有多少弟弟妹妹,你可隻有一個,你都不知道你父母有多在乎你。”
佔兒聽得不大明白,鼓著腮眨著眼盯著他。
羅小義貼近了,給他慢慢說了一通。
待到聽完了,佔兒眼睛一下變亮,跳下石頭就跑遠了。
羅小義出了花園,將隨的禮交給僕從,正打算去前院等他三哥,沒走多遠就見伏廷已從後方過來了。
他站下來等著,笑眯眯地剛要道賀,伏廷到了跟前,劈頭就說:“你跟佔兒胡扯什麼了?”
羅小義頓時訕笑:“沒啊,我那不是哄小孩子開心嘛。”
他先前對佔兒說:“你當時出生的那個牌面可比你弟弟大多啦,咱們正為北地打著仗呢,你一出來,敵人都被嚇跑了,厲不厲害!不然你能叫伏戰嗎?”
“你母親可是東躲西藏把你生下來的,你父親那更不得了,以為你出了事,看到你那會兒眼睛都紅了。”
佔兒問:“眼睛怎會紅了?”
羅小義:“就是快哭了。”
緊接著佔兒就跑去棲遲房中,看到父親在,天真地問了句:“阿爹,生我的時候你哭啦?”
伏廷眉峰一蹙:“什麼?”
佔兒打小就知道在他面前乖巧,一見不對就把羅小義賣了:“叔父說的。”
伏廷就直接來找羅小義了。
他抬了一下腳,作勢要踹。
羅小義嚇得一縮,趕緊保證:“不說了不說了,以後打死我也不說了。”
越說訕笑得越厲害了。
伏廷沒跟他接著扯,打量了眼他的裝束,穿著一身尋常青布衣衫,顯然不是從軍中來的,也不是從自家來的。
“從曹玉林那裡過來的?”
羅小義幹笑,點點頭。
他有數了,又問:“她答應你了?”
羅小義嘆氣,又有些惆悵:“三哥別寒碜我了,還沒呢……”
“那你還來做什麼?”伏廷忽然說:“什麼時候能兩個人來一起送禮再來。”
羅小義愣了愣,覺得這不像是他說的話。
果然,伏廷轉頭時加了一句:“你嫂嫂交代的。”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羅小義站在原地,無奈地摸了摸鼻子,還是抬腳出了都護府。
日薄西山時分,羅小義提溜著兩隻空酒袋鑽進了瀚海府城中的一家酒廬裡。
曹玉林正在櫃臺後坐著,看到他進來,習以為常地看了一眼,又自顧自地低頭幹自己的事。
那一戰之後,她沒有急著回軍中,反而將當初在牛首鎮中開的那家酒廬搬到了瀚海府裡來,照樣和往常一樣做著尋常的賣酒生意,偶爾也跟著棲遲做一做其他買賣。
羅小義將酒袋放在她櫃臺上,推過去:“我來打酒,幫三哥也打一袋。”
曹玉林古怪地看他一眼:“又不是冬日,三哥哪用隨身帶酒?”
羅小義一下被掐住了由頭,所幸反應快,接著就說:“那不是他剛又添了個小子,正喜氣著嘛。”
“哦。”曹玉林早知道了,還打算找個日子去看看棲遲,想著孩子還小,待到滿月去才好,伸手指了一下櫃臺後的大酒缸說:“你自己打就是了。”
反正他也不是頭一回來了,熟得跟在自己家似的。
羅小義走去櫃臺後,揭了酒缸上的封泥,一面舀酒一面拿眼瞄她。
曹玉林坐在那兒道:“酒灑了。”
“咳,”羅小義幹咳一聲,直起腰,幹脆也不打酒了,走近兩步:“阿嬋,你……你傷到底好了沒?”
曹玉林轉過頭,面朝著他,還是那一板一眼的模樣:“好了,你大概不知道,嫂嫂當初為了我的傷還特地找名醫配了好藥來,都是大價錢換來的好東西,如今連那些疤都淡了不少了。”
羅小義直想謝一謝他嫂嫂才好,猶豫了一下,口氣小心翼翼地又道:“我是想問,你心裡的傷好了嗎?”
曹玉林不做聲了。
他瞬間就想扇自己,成天的在她跟前轉悠也開不了口,便是怕惹她難受,但這話他終究是要開口的。
“阿嬋……”他又走近一步,一下就抓到了她搭在櫃上的手:“咱倆一塊兒過吧!”
曹玉林眼神凝住,微黑的面龐多了紅暈,語氣都有些慌亂:“說什麼胡話。”
“這不是胡話!”羅小義緊緊抓著她手:“我知道你心裡一直不好受,咱倆一塊兒扛成不成?”
曹玉林被他突來的一出弄得措手不及,這會兒卻也慢慢冷靜下來了:“你都不知我如今是何種模樣了,我身上的傷確實沒那般猙獰了,但也瞧不出個女人樣了。”
“那又如何,咱們軍中出身的哪個身上不帶傷?三哥也渾身是傷,也沒見嚇到嬌滴滴的嫂嫂不是。”
“那不一樣,你沒瞧見,才能說得如此輕巧。”
羅小義看她那臉又是平常那幅平淡面孔了,心一橫,就伸手去抱她:“那你便給我瞧瞧好了,我就不信你還能嚇著我。”
曹玉林猝不及防被他抱了個滿懷,到底軍中出身,手臂一推就隔住了他,反手又箍住他頸,倒好似是格
鬥。
“我怎不知你還會如此無賴了。”她照著他臉就抽了一下。
羅小義任由她制著自己,借著被她箍著,臉就貼在她面前,將另外半張臉也伸過去:“你抽吧,隻要你別再說這種話。”
曹玉林愣了愣,才發現他手自那一抱之後就很老實地沒亂伸亂摸,分明就是故意要激她的。
她自己可以不在意,在棲遲面前也能泰然,但羅小義不一樣,這男人如果要跟她過一輩子,這些就合該讓他知道,她不想叫他後悔。
外面似有客人要進來了,老遠就能聽見說要買酒的笑聲。
曹玉林松開手往外推他:“有人來了。”
羅小義卻不撒手。
她拿膝頂他,被他避開,又用手肘擊他胸口,羅小義仍是不撒手,一套格鬥下來,不相上下。曹玉林喘著氣,幹脆將他一扯,扯到了櫃臺下面,人往地上一坐,總算不用被人瞧見。
羅小義還沒放開她,也是直喘氣:“三哥和嫂嫂都有兩個小子了,咱倆都耗了多久了,阿嬋,人這一輩子多短啊,你想想要是往後再出一回我中伏擊的事,說不準就沒往後了……”
“你他娘的閉嘴!”曹玉林忽然爆了粗。
羅小義吸了吸鼻子,看著她變了的臉色,心裡也不好受:“所以你想想,咱倆是不是該珍惜眼下?”
曹玉林沉默了一下,酒廬外面是真有人進來了。
她小聲說:“你先起開。”
羅小義鐵了心橫到底了:“你先答應我。”
“無賴。”
“你先前不是還說我傻?”
“滾。”
“別說滾,阿嬋,永遠也別叫我滾,我也不會滾的。”
曹玉林對著他通紅的眼,慢慢閉上了嘴,默默無言。
棲遲聽說這事的時候,正是某個深更半夜的晚上,身體調養得很好,都已經要出月內了。
伏廷在軍中碰到羅小義,帶回了消息,說是二人好事將至了。
伏廷也說:“不知。”
看羅小義守口如瓶的模樣,大概是被曹玉林教訓了,鐵定是不會說了。
棲遲忽的食指掩唇,吵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屋中燈火通明,床邊的搖籃裡躺著孩子小小一團的身影,床上還躺著睡著了的佔兒。
現在大概是累壞了,躺在這裡就睡著了。
伏廷也沒吵他,看了看他,又走去搖籃旁看裡面的二小子。
才這麼點大,皮膚白白嫩嫩的,大概是隨了棲遲。
他生在了個好時候,正當李砚登基稱帝,天下太平,連北地也沒那麼多波折。
伏廷給他取了個名字,叫伏念州,取的是永遠念及光州之意。
棲遲忽然挨過來,手搭在他臂彎裡,輕聲說:“其實你也想要個女兒是不是?”
那日佔兒跑來說那話時,她便猜到了。
伏廷看過去時,就看到她滿臉的笑,跟著笑了一下:“原本是這麼想的。”
是因為覺得女兒一定會很像她。
“什麼叫原本?”棲遲故意問。
“這又不可強求,是個小子也沒什麼不好。”伏廷身稍側,將她攬在跟前看了一遍:“何況生孩子也不是什麼易事,我也不想你總遭罪了。”
棲遲知道他是心疼自己,不禁笑得更深,心說如今連話都說得好聽多了。
她靠過去,在他耳邊低低地說話。
床上的佔兒睡得正香,搖籃裡的念州也乖巧得很,四下安靜,唯有燈芯上爆出了個燈花。
作者有話要說: 靈魂拷問:大都護能命中有女嗎?
佔兒:一看弟弟這名字的長度就跟我和我爹不是一掛噠!
伏廷:可是跟你母親是一掛的。
佔兒:(笑容逐漸消失)哼╭(╯^╰)╮(
第一百章 番外三
李砚登基之後的數載間, 棲遲和伏廷雖然入都看過他幾次, 但從未長留, 其他時候都一直留在北地。
在他們看來,遠離皇權是對李砚好, 也是對自己好。
盡管不常見面,但彼此間書信往來卻是頻繁的。
棲遲經常能收到宮中的來信,李砚至今仍對她無話不談,這點從沒變過。
變的隻是一些身邊的人和事。
羅小義和曹玉林成了婚,新露和秋霜也在北地落地生根,皆嫁給了北地的軍中將士。
北地一切如舊,時光翩然如梭。
一個驕陽當頭的午後, 都護府的廊下跑過一道孩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