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卻連聲說:“傷攢子。”
意思是虧心事,多少是有些害怕的。
棲遲說:“放心,這一單,對得起任何人,甚至能叫你古葉城也擺脫以往的威脅。”
獨眼是聰明人,明裡暗裡一番話,又重利當前,他知道該選哪一頭。
何況當初就已選過了一回了,臨時跳反,兩頭都沒好路走。
終究,他還是握指成拳,伸了出來,答應了。
棲遲還要趕在城門落下前離去,無法多留,即刻便要走人。
獨眼忍到此時,終於忍不住道:“你一定不是魚形商號家的。”
棲遲停下。
的確,她從頭到尾做的這些都不像個普通商人能做的事。既然他自己把她從魚形商號裡給剔除掉了,她還省得去找理由圓了。
“沒錯,我不是,魚形商號家的就和你一樣,隻是在做些有利的買賣罷了。”
獨眼一眼翻白,一幅我就知道的表情,自己掩了掩耳房的門,神神秘秘地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棲遲想了想,能讓他更放心去做也好,隔著帽紗,緩緩開口說:“瀚海府,伏李氏。”
她有諸多身份,但如今心裡,就隻剩了這一個。
作者有話要說:伏廷:終有一日,我會叫你將瀚海府當成自己真正的家。
棲遲:瀚海府,伏李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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佔兒:(噘嘴)這家裡還有個我……
第九十六章
邊境線前, 黑雲低垂, 冷風過境,起伏連綿的山坡遮擋了視線, 四下悄無聲息。
北地大軍分幾支散開,按照地勢蟄伏,一切都有條不紊。
伏廷巡視過一遍, 扶著腰後的刀走到後方。
羅小義一路跟在他後面,一邊走一邊拿眼瞄他:“三哥可算來了,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傳你的假消息,都快信以為真,當做你是真出事了。”
伏廷在他面前轉了轉手腕, 意思是沒事,在都中雖有交手,不過是落了些皮肉小傷, 早已沒什麼要緊的。
他往邊境線盡頭眺望, 一道連著天的地平線掩在暮色裡,看起來什麼蹤跡也沒有。
“情形如何?”
“一直是這樣, ”羅小義回:“那毒蛇太狡猾了,時常有試探的時候, 可能是在等時機。”
阿史那堅前些時日還蠢蠢欲動, 大有攻來的跡象, 那時候正當是邕王篤定了要成為儲君的時候,顯然是要與其裡應外合地相助,或者是打算一旦邕王成功上位就馬上討到回報。但之後沒多久就有所收斂, 大概是邕王與他通了氣,知道情勢不對,隨之便按兵不動了。
現在則可能是在推測伏廷是不是真的被帝王治了罪困於都中,所以還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伏廷心裡都明白,露了個面便返回,以免打草驚蛇。
剛下了坡地,幽陵都督領著幾個人從遠處馳馬過來,竟似十分匆忙,一下跳下了馬就來稟告:“大都護,斥候探到阿史那堅領著人正在往後撤,許是得到了風聲,知道您自都中安然無恙地回北地了。”
羅小義頓時急了:“三哥,我去看看,這麼好的機會,再讓他逃了,下一次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逮到他,有這人在,突厥就沒完沒了地挑事兒!”
所有人都是這個念頭,否則伏廷就不會這麼迅速地趕來。
他手招一下,羅小義上前,貼近聽他跟前,聽他吩咐了幾句,知道了他做的安排,當即點頭,轉身就要去牽馬:“放心好了,我去去就回。”
伏廷囑咐:“不要念戰,探明他動向就回來。”
羅小義抱拳,爬上馬背,帶上一支人馬就出發。
幽陵都督也跟著一並去了。
伏廷又朝邊境線那頭看了一眼,兵法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阿史那堅既然把他當做敵手,一定細細鑽研過他的諸多作戰方式,此時是真要退走,還是以退為進,都很難說。
他在心裡詳細地推演了一遍,大到整個全盤的布局,小到每一支兵馬的排列組合,以及棲遲與他討論過的安排,都已整合清楚,確定沒遺漏下什麼,才轉頭往自己的戰馬那兒走。
上馬時,一名近衛來報:夫人那邊已經都安排好了,古葉城距離此地不遠,最多一日一夜,人手便可以順利運至古葉城中,抵達阿史那堅的後方。
伏廷不禁心裡一動,她的速度比他想得還快,大概是特地趕著為他辦好的。
這時候他甚至想感嘆一句自己的運氣好,能有這麼一個女人這樣在背後全心全意地支撐著他這番舉措。
“告訴她我很快回去,先等小義的消息。”他吩咐完,打馬退去更後方。
……
這一等,等了足足幾個時辰。
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天邊有了月色。
伏廷已經又將四下部署了一遍,忽而覺出不對,轉頭遠遠看了一眼,羅小義竟還沒回來。
他豎手感受了一下風向,策馬往另一頭而去,月色裡坐在馬上,仔細聽著順風送來的聲音,隱約有凌亂的馬蹄聲,立時察覺有變。
已有人快馬自遠處而來,月色裡飛奔如影,遠遠的就在喚“大都護”。
那是幽陵都督的聲音。
伏廷看著他到了跟前,眼睛往他身後一掃,沒有看見羅小義。
不等他發問,幽陵都督便急匆匆地抱拳稟報:“羅將軍與阿史那堅交了手,忽而追著他去了,此時恐怕已經出了邊境線,屬下擔心有失,隻得趕回來報!”
伏廷一手按著身下的戰馬,沉了臉,以羅小義的經驗,應當不會出現這樣的失誤才對。
必然是有什麼緣由。
“到底怎麼回事?”
※
幾個時辰前,羅小義和幽陵都督帶著人去追蹤阿史那堅的行蹤時,本一切如常,甚至羅小義自己還叮囑幽陵都督要謹慎,因為阿史那堅本人就是條謹慎的蛇。
阿史那堅在此之前已經悄然越境,而北地這面並未阻撓,反而有誘其深入的意思,以至於他已入了邊境線內的大片無人荒地。如今他卻帶著人在退,且已退至邊境線附近的一處山坳裡,未免古怪。
羅小義防著有詐,讓幽陵都督領著一隊人在後接應,自己率領人馬進去查探。
果然,阿史那堅竟然早已察覺到了被追蹤,他一帶人進去就遭遇了伏擊。
羅小義也不是泛泛之輩,敏捷地做了應對,雙方藏頭露尾地試探到了這時候,終於交了手。
山坳中難以施展開,兩方騎兵都沒法使用急攻猛衝的戰法,隻能貼身近戰,而這時候伏擊的一方就明顯佔據了優勢。
阿史那堅始終沒露面,唯有夾道兩側的山石之後不斷有突厥兵衝殺出來。
天色越來越暗,雙方糾纏如陷入泥沼,都有了損傷。
羅小義想起伏廷交代的話,及時後撤,想去與在後等待的幽陵都督會合。
不想就在此時,一柄彎刀劈到了眼前,他立即揮刀格開,凝神一望就是對方一雙陰鸷的眼,生在張灰白陰沉的臉上。
“伏廷的左膀右臂也不過如此。”阿史那堅用漢話嘲諷他,連聲音都是尖利的。
論戰場對陣叫罵,羅小義還真沒輸過誰,當下呸了一聲,揮刀就砍:“夾著尾巴跑的孬種,還有臉說這種話!”
早有突厥兵衝上來替阿史那堅擋了,護著他往後退。
羅小義趁機揮刀再砍時,隻聽見他的桀桀冷笑:“不知當初那個姓曹的女將軍被我逮走時,你這個孬種又在哪裡。”
刀鋒一頓,羅小義陡然橫馬,瞪著眼看過去:“你說什麼!”
阿史那堅隨著戰局往後退去,人在馬上,臉衝著他,用最冷毒的語調說出了讓他難以置信的話。
短短幾句,每個字都像是隨著風聲刺入了在場北地將士的耳中。
“……想當初,她可真是慘啊。”
話音裡夾著笑聲,隨著他帶領的人馬往山坳外退去。
羅小義不知何時起就停在那一處再沒動過,麻木地緊握著手中的刀,周圍的廝殺聲似乎都聽不見了,直到他話說完,已是睚眦欲裂,忽的狠狠一拍馬就追了上去。
連後方傳來幽陵都督的追喊也管不上了,耳朵裡全是阿史那堅猖狂的笑聲,腦子裡便湧出曹玉林受難的景象,整整一百八十六人的慘死,他竟從不知道,竟是直到現在,還是從這毒蛇的口中知道……
“羅將軍!”幽陵都督匆忙領著人追進來,隻看到他帶著隊伍絕塵追去的背影,不敢貿然去追,連忙叫人留心著動靜,自己帶著其他人趕回去稟報伏廷。
……
軍營裡,火把熊熊映照。
棲遲才將鬧騰的佔兒安置睡下,囑咐了乳母要好生照顧,一出營帳就聽見有馬蹄聲疾馳而來。
必然是往來傳訊的人,這麼晚還往來奔波,必然有事,她特地等了一下。
來人打馬到她面前,果不其然是伏廷的近衛,下馬見禮,三言兩語向她報了邊境線前的情形。
是伏廷特地下令來報知她知曉的。
“什麼?”棲遲聽完就擔了心。
羅小義這時候冒進,萬一出什麼事可要如何是好?
“姑姑。”李砚從另一頭的營帳裡走過來,他已聽到了,一面走一面在衣袍外系著披風:“我身負督軍之責,還是該去那裡看一看才是。”
棲遲尚未說話,目光越過他,看到了他身後。
曹玉林正站在那裡,臉在忽明忽暗的火光裡沒有表情。
“他是瘋了不成。”忽然說了這句,她轉頭就去營後牽馬。
棲遲看了一眼李砚,提著衣擺跟了上去。
※
後半夜,伏廷派出去接應的第一批人馬已經返回。
羅小義仍未回來。
回來的人稟報說,他可能是真的追著阿史那堅出邊境了。
伏廷當機立斷,上馬點人,宣布備戰。
人馬集結完畢,連夜出發。
沒有火把照明,隻借著頭頂月光,一股輕騎如利刃出鞘,沒有片刻停頓,趕向前方。
到那片山坳外時,伏廷收攏隊伍,點了副將出來,分領小股人馬分散去搜尋,命幽陵都督隨時在後接應,一旦有目標就可能會直接交戰。
令剛下完,整隊將動,一馬自後方疾馳而來,月色裡一道黑影,直衝眼前。
伏廷眼力好,早已看見那是曹玉林。
“三哥。”她剛追過來,勒住馬時還在喘氣。
伏廷掃了一眼她的擱在身前的手,她說話時握韁繩太緊,若非風聲太急,甚至能聽見指節的輕響。
終於,她開口說:“請三哥給我一隊人馬,我可以去接應他。”
伏廷第一句就問:“你能領兵了?”
曹玉林垂了眼,又很快抬起:“我對阿史那堅要比他更熟悉。”
伏廷迅速抬頭看了眼天上月色,不想再耽誤,揮手遣了兩個副將的人馬給她,握著馬鞭扯過馬韁:“不必勉強。”
話音剛落,他已領著人箭一般穿過山坳而去。
曹玉林依舊緊攥著韁繩,看了一圈跟在自己身邊的人。
手心裡忽然多了層汗。
幽陵都督給她送了柄刀過來,順便提醒她:“曹將軍,怎麼還不走,你不是要去支援羅將軍的嗎?”
曹玉林松開韁繩,抓住那柄刀,再開口時,臉上依舊沒有表情,唯有聲音清晰:“跟我走。”
當初對著那僅剩的一百八十六人,她大概也說過同樣的話。
其他人還未及做出反應,她已領頭馳馬出去,英姿颯颯,一如當年。
……
邊境線的後方,還有其他人跟著。
棲遲身罩披風,帶著兜帽,從馬背上下來,站在坡地上,時不時朝暗沉的遠方遙望一眼,手指扯了扯披風領口上的系帶,扯開了,再系上,反反復復好幾次。
伏廷已經調動了大部,幽陵都督,軍中諸位副將都已另做排布,這比他原定的安排早,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要除去阿史那堅的行動都已開始了。
一行人隨行左右,李砚就在她右前側的坡地上停了馬。
他以督軍身份過來,說到底還是擔心羅小義安危,停留了沒多久,說了句“姑姑別擔心”,就帶著那些人又往前一些去觀望動靜了。
不知不覺天就亮了。
棲遲在原地來來回回地走動了幾圈,才察覺到已經等了這麼久,屈了屈被風吹冷的手指。
忽的一陣聲響順風傳來,似是馬蹄奔騰,又似是混著戰場喊殺聲,她循聲望去,半青半白的天色像是將剛亮的天際割開了一道豁口,魚肚白的光從豁口裡照出來,有人乘馬而來,看身形和所著的甲胄,似乎正是羅小義。
在他的左右兩側斜後方,各拖著一道塵煙,那是往他那裡接近的人馬,一頭為首的是軍服貼身的伏廷,另一頭的馬上坐著黑衣人影,應當是曹玉林。
棲遲不禁朝著那方向走了幾步。
……
沒料到會是以這樣的方式接應到羅小義。
曹玉林在下決心自己出面的那一刻,就已是做足了迎接壞結果的準備,甚至帶著人都已到了邊境線外,隻差一步就要與突厥騎兵交手,卻在最後接到消息,他自己返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