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過去的風浪是他軍中的步兵,快馬近前後立即翻身而下,個個手裡都提著長柄雪刃的快刀。
那是陌刀,用於斬馬,專為對付突厥戰馬而制。
橫刀掃過,馬蹄斬斷,騎兵傾倒,優勢不再。
煙塵裡送來血腥氣。
羅小義戴上盔帽,問:“三哥,這批騎兵不多,應當隻是先頭部隊,我們可要動手?”
伏廷緊盯著下方,雙眼如鷹:“再等。”
話音剛落,遠處馬蹄隆隆,又是一隊騎兵來了。
羅小義罵了一句:“狗日的突厥還是這麼狡詐,這麼多年還是花樣百出。”
伏廷不語。
突厥既然先火攻了榆溪州,必定是早有一支部隊在榆溪州境外盤桓等待,便能裡應外合的夾擊。
可惜榆溪州未能拿下,但他們的大軍也不會白放著,還是會攻進來,隻不過改成了突襲軍營。
忽而,伏廷看見了隊伍中舉著的旗幟,突厥文寫就的一個阿史那的姓氏。
兩軍交鋒,卻見對方新到的這支騎兵當中有人下了馬,竟也拿出了陌刀,揮向了他的騎兵。
“他們怎會有我朝的陌刀!”羅小義驚詫大喊。
伏廷冷聲:“上!”
一聲令下,後方一支隊伍馳出,漫坡往下,如一股黑色湍流泄洪,席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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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小義也想策馬而去,被伏廷按住:“別急。”
他們還需等待。
羅小義道:“三哥何必攔我,我是瞧見那條蛇了。”
下方陣中,廝殺之時,對方隊伍後方坐在馬上的主帥暴露在旗下。
那是個利眼白面的男人,身服突厥褐甲,盔帽下壓著辮發,一雙眼陰沉沉地往上,盯著伏廷。
伏廷也看到了他,遠離百丈遠,那人被左右包圍保護的水泄不通。
“阿史那堅那條蛇。”羅小義不屑道。
伏廷抽出了刀,忽然說:“你要記著他這張臉。”
羅小義一愣,一張蛇臉,記他作甚?
阿史那堅是突厥王族,伏廷以往並沒將之放在眼裡,直到數年前那一戰,才將這個突厥右將軍放入眼裡。更何況發現此後所有探子與進犯的事,都與此人脫不了幹系。
或許從頭到尾與北地主戰的,都是此人。
然而隻是遙遙一眼,阿史那堅便立即往後退去,突厥騎兵立即包湧過來,拼死抵抗,護衛著他退離。
因為又從側方殺入了一支兵馬。
這是伏廷叫羅小義安排的人馬之一,隻待見到阿史那的旗幟便動手。
小股作戰,很快就見分曉,他的兵馬增多,佔據多數,又以逸待勞,突厥騎兵已然受挫。
他算得很準,唯一沒想到的是,他們竟然也會有陌刀,那是嚴禁外流的兵器,何況還是流去了突厥。
“把他們的刀都留下。”
斥候領令,策馬揮旗,軍中戰鼓擂響,所有人馬下了死手。
阿史那堅往邊境的退路被圍死了,無法原路退回,最後換了方向,拖著塵煙往另一頭離去。
“就是此時。”伏廷立即振馬而出。
剩餘人馬盡數跟上。
羅小義緊跟而上,終於明白了,他三哥是想生擒了那條蛇。
……
既然在此處偷襲失利,阿史那堅必然會去與另一頭與各都督交戰的己方大軍會合。
然而若沿著邊境線走,那裡皆是北地駐守的兵馬,隻有人多人少的分別,但絕對都有人在。
於是這支剩了千餘人的突厥兵馬及時調轉了方向,改為繞過整個榆溪州,再往東北向而去,剛好可以從後方夾擊幾州邊境都督的兵馬。
羅小義一邊快馬跟著伏廷,一邊喘著氣說了以上想法:“三哥,我覺著,那阿史那蛇一定是這麼打的主意。”
果然,阿史那堅與他所想一致。
他在後方緊跟著的時候,親眼看見前方人馬急而有序地奔馳進榆溪州外的荒野,遠處甚至已能看見榆溪州被燒壞的城樓一角,風裡還有殘餘的煙燻氣味。
“你瞧是不是,蛇都是遊著走的。”
伏廷顧不上他瞎叫,眼牢牢盯著前方人影:“專心追,他或許會繞更大的圈子。”
看得出來此人領兵有一手,剩有千人,便立刻判斷出形勢,及早抽身,而即使在逃,也臨危不亂。
為了進入北地,怕是也下了不少功夫。
羅小義本還沒明白他的話,在遠遠大半圈的繞過榆溪州後,出乎意料的一幕發生了——
阿史那堅的兵馬沒有往另一頭的戰場而去,而是接著繞行,繼續往榆溪州的側後方走,那可不是回突厥的路,還真是繞了個更大的圈子。
羅小義先是驚訝,接著就想起他三哥叫他在排布兵馬的事,那兩支人馬中的另一支,就排布在了這榆溪州的側後方。
隨即又想起那幾個縱火自盡的胡人也是自後方而來,這其中莫非有什麼關聯?
阿史那堅的幫手來自後方自己人的地方?
這裡是一片無人荒原,卻並不平坦,溝壑叢生,且被荒草掩蓋,馬行速度自然而然的變慢。
伏廷的人馬已然趕上,殺入其中。
阿史那堅的隊尾被切斷,但他仍被剩餘的人護擁在最前端。
離了很長的距離,他忽而回頭,隔著廝殺的人群看向伏廷,露出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羅小義說得沒錯,這人的確像是條陰冷的蛇。
伏廷看見他嘴唇翕張了幾下,比出了句話。
如果沒看錯,那是漢話,說的是:瀚海府,今非昔比。
比起當初,不知多了多少兵力來抵擋突厥,甚至都可以兵分幾路了,的確今非昔比。
但緊接著,他便又動了動嘴,比出了另一句:遲早滅之。
他伸出隻手,先按下拇指,再是無名指與小指。
突厥人把拇指代指父母,最邊兩根代表妻兒。
皆滅之。
就連羅小義都看到了,如此囂張的挑釁,氣得他想罵,一扭頭看見伏廷,已是冷臉肅殺,渾身殺氣。
伏廷一刀解決了一個靠近的突厥兵,偏頭朝他低語一句,手腕一轉,刀柄緊握,策馬衝殺入陣,直取中樞。
突厥騎兵猛然抵擋,卻仍被他生生殺出了條道來。
距離縮短,抵抗越強,眼看著伏廷就要殺至阿史那堅身前時,霍然,其身後湧出一批弓箭手,霎時間一陣箭雨朝伏廷兵馬襲來。
眾人迅速俯身躲避,羅小義抱著馬脖子抬眼去看,那一批人身著胡服,看起來就像北地胡民的打扮,也像那日殺入榆溪州城中的突厥兵的打扮,仿若尋常獵戶平民,但那絕對不是獵戶平民該有的身手。
再去看伏廷,就見他背對著自己,右手一揮。
羅小義立即高喊:“出!”
早已埋伏在此的那支兵馬從他們後方拔起,彎弓對空,同樣一陣箭雨回敬過去。
他早就想動用這支人馬將阿史那堅一網打盡了,但伏廷剛才對他低語了句:等看到阿史那堅的幫手出來了,再動用我們的伏兵。
風起,雙方交戰在這種地方,塵土彌漫。
那群突然出現的幫手似乎沒料到對面會有伏兵,隊伍一下松散,竟有了倉皇之感,被殺的七零八落。
阿史那堅囂張的底氣已失,終於抵擋不住繼續逃出。
“留下活口。”伏廷命令完,剛要去追,被羅小義攔住。
“三哥,你受傷了。”
何止是他,許多人都已受傷倒地。
伏廷順著他視線看了眼手臂,小臂沒有盔甲覆蓋,被支箭擦中,並不深。他咬牙拔出來拿在手裡,不是突厥的箭,再在手中一轉,卻看見沾血的箭尖泛著黑,才眼神微變。
但隻一眼,他便抬了頭去看戰局,那些幫手已被伏兵俘獲,被刀押住時,忽然紛紛抽了箭羽在手,刺向了自己的脖子。
羅小義這才發現:“糟了,箭有毒!”
※
大半個多月都要過去了。
僕固部背山而居,感覺不到外面的動向,一派風平浪靜。
胡帳裡,棲遲端坐著,看著懷中的孩子,這張小臉已經長開了不少,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這個新奇的世界。
“還是沒有消息?”她看向對面。
面前一張胡楊木的做的條幾,一臂來寬,僕固京恭恭敬敬坐在對面,稟報道:“是,夫人,前線戰報是不會送到僕固部中來的,我們自己去打探,也打探不到什麼,或許可以請曹將軍去走一趟?”
“不用。”棲遲不想曹玉林那麼快又去面對突厥人,還是讓她好生歇一陣子再說。
僕固京花白摸一下花白胡須,臉上堆出笑,寬撫她道:“夫人放心,連日來部中祭司佔卜的都是好結果,一定不會有什麼事的。”
棲遲從不信什麼佔卜鬼神之事,隻覺得以伏廷的為人不該這樣,他親口說的話,不會言而無信。
他說過會來接她,眼看著便要到日子了,竟然一點音信也沒有,未免有些奇怪。
帳門揭開,曹玉林從外面走了進來。
“嫂嫂不必對我掛憂,我可以出去探一探消息。”
她早已到了帳外,方才那兩句話都聽到了。
棲遲看了看她,幹脆抱著孩子起身:“罷了,我們自己去他營中好了。”
伏廷的大部人馬都在附近,在此吃的都是僕固部中的糧草,再待下去本也有些不合適。
僕固京連忙道:“夫人何不再等等,或許大都護很快就來了。”
正說著,外面竟然真有了馬嘶聲。
曹玉林立即出去看了一眼,轉頭回來說:“嫂嫂,的確是三哥的人馬。”
棲遲起身,一旁立著的新露從她手中接過了孩子。
她走出帳外,看著陽光下馳馬而來的人影,卻發現是羅小義。
“嫂嫂,”羅小義抱拳:“我來接嫂嫂。”
棲遲朝他身後看了看:“他人呢?”
羅小義看看她,欲言又止:“三哥……眼下不太好。”
第七十七章
一輛馬車自遠而來, 一路駛入了軍營。
僕固京領著大半族人隨行而至, 前後還有駐扎的大隊兵馬壓陣。
車一停,羅小義從前方馬上躍下, 快步走至車門旁揭開了簾子:“嫂嫂。”
新露先從車裡下來,兩手扶著抱著孩子的棲遲下了車,又將臂彎裡掛著的白絨領子披風給她罩上。
一旁立即有僕固部裡的僕婦上前來, 接過孩子去照料。
頸上帶子尚沒系好,棲遲便對羅小義道:“走吧。”
羅小義當先領路, 往中軍大帳走去。
軍營裡遭過一場突襲的痕跡已經沒了,軍帳按序重新駐扎,全員整肅, 兵馬休整,持戈的士兵往來穿梭巡邏,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異常。
唯有邊角幾間軍帳裡不斷有人進出, 那裡面安置的是受傷的士兵。
中軍大帳鎮守正中, 守門的兩個兵見到羅小義過來便動手揭了帳門。
棲遲在帳門口停了停,走了進去。
入門兩排武器架, 地圖架橫擋在前,繞過去, 後方是一張行軍榻。
伏廷仰面躺在榻上, 身著軍服, 搭著薄被,雙眼緊閉,一條手臂搭在榻沿, 上面綁著厚厚的布條,卻還滲出了血跡。
棲遲站在榻前看著他,眉心不自覺蹙緊了。
一路上都在想著羅小義說的不太好是怎樣的情形,卻沒想到這麼嚴重,分明已經昏睡,何止是不太好。
羅小義在旁說:“三哥原本是想自己去接嫂嫂的,但突然躺下,隻能由我去……”
他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那日發現那些箭上有毒後,伏廷當即就扯了袖口束帶緊扎住了胳膊,又割了傷口放血,而後仍下令繼續追擊阿史那堅,控制戰場,直到回營,才招來軍醫診治。
棲遲光是想象著那場面都覺得不舒服,再看伏廷那條手臂上厚厚的布條,不知道他到底流了多少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