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
她的夢裡是一個太平盛世。
不但有賀久,還有他。
夢裡的他不姓謝,而姓沈,在東陵巷子裡的學堂做教書先生。
他有一個完滿的家世,父母相愛相敬,而他滿腹詩書,活得明快又恣意。
夢真好啊,可以讓一切的遺憾短暫無缺。
“我答應過你,我會讓你看到那一日。”
他松開她,可氣息還是這樣近。
“我相信你啊。”
她親了一下他薄薄的眼皮,如願看到他的睫毛顫啊顫。
她不懼醒來後要面對的這個世間。
若無太平盛世,她便和他一起向北魏蠻夷討一個太平盛世。
人如果真的有來生。
也許那時,小九已從黃泉轉生投胎。
她要和謝緲在一起,讓千千萬萬個像小九一樣被混亂世道傾軋過的漢人亡魂在來生投身於一個沒有戰爭,沒有刀兵的漢家天下。
無論是裴寄清,還是謝敏朝,亦或是那麼多為南黎而戰而死的忠烈之士,朝陽終有一日,要照在他們的墓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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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生辰牌
午後來了軍情急報,在壁上的徐天吉與南疆軍少將軍岑烏珺合力大敗北魏敵軍,奪回了之前丟失的綏離。
事實證明戚寸心之前的擔憂不無道理,北魏的確有打算趁著南黎皇城動蕩之時,派遣一路軍繞至仙翁江以東的後方偷襲。
但五萬南疆軍猶如天降奇兵,先行與在壁上的徐天吉傳信,並守住了仙翁江以東的邊城,粉碎了北魏的奸計。
戚寸心將軍報看了又看,興奮了大半日,夜裡睡著也是一覺無夢。
而這消息傳至北魏,更令北魏朝野一時震蕩。
北魏皇帝呼延平措深夜無眠,在殿內來回踱步許久,面色陰沉地斥罵起還在邊關未歸的大將軍吐奚渾。
“他打的這是什麼仗?那個殺了朕一雙兒女的謝繁青才做了南黎的帝王,他吐奚渾就把綏離丟了?!”
“吾皇息怒……”
服侍呼延平措的宦官滿額是汗,躬著身子,顫聲勸慰。
“早知今日,朕當初就該將那謝繁青一刀刀刮了!”呼延平措胸膛劇烈起伏,來回走了幾圈,仍覺氣不過,他抽出一旁金麟衛統領的刀來,用力一揮,便將那來稟報軍情的軍士給抹了脖子。
“皇上!皇上息怒啊!”一時間,殿內所有的宮人皆被這血腥的一幕嚇得軟了腿,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丞相烏落宗德來時,最先瞧見那地上的一具死屍,他的眉頭微不可見地擰了擰。
吾魯圖緊隨其後,卻是目不斜視,神情不顯。
“皇上,老臣烏落宗德參見皇上。”
烏落宗德最先下跪行禮,吾魯圖緊隨其後,“臣烏魯圖,參見皇上。”
“皇上息怒,此事無怪吐奚渾將軍輕敵,誰也沒料想到,深居西南的南疆會突然派遣數萬精兵與南黎合作。”
吾魯圖率先說道。
“誰都知道南黎皇後戚寸心握著紫垣玉符,你樞密院是擺設嗎?派去南黎多少人,怎麼沒取了她的命?”
呼延平措帶血的鋒刃直指吾魯圖。
“臣知錯。”
吾魯圖垂首,也不多辯。
“皇上,說起來還是奴之過錯,若我當日能殺了他夫婦二人,南黎也就不會有這樣的喘息之機了。”
總管蘭濤在一旁忽然出聲,他玄色的衣袖下,右邊已經是空空如也。
“你已經為此折了一臂,此事朕如何能怪你?”呼延平措眼底的怒色在瞧見蘭濤一側空空的衣袖時,被衝淡了些。
這麼多年來,若非是蘭濤在他身邊護衛,若非是蘭濤親手□□出來一支金鱗衛,隻怕呼延平措不知要經歷多少回的暗殺。
他的兄長呼延平度之死一直高懸於他的心頭,這麼多年來,猶如噩夢一般盤旋著,教他始終難以安心。
“周靖豐。”
這個名字的主人呼延平措已經憎恨許久,“他還真是漢人的明月,教出個學生來,竟連南疆那群玩蠱的家伙都能收服。”
“丞相怎麼不說話?”呼延平措抬眼,瞥向那個自進門行禮後便再沒開口說過話的老者。
“稟皇上,老臣以為,吐奚渾將軍雖然勇武,但太過冒進,而如今南疆已與南黎達成合作,隻怕吐奚渾將軍還沒有什麼應對之策。”
烏落宗德終於開口了,他說話間,花白的胡須也在微微顫動。
“丞相的意思是要遣人接替吐奚渾?”
呼延平度一雙銳利的眼睛再度掃向他。
“臨陣換將,臣以為不可,若僅是此戰失利便換掉吐奚渾將軍,隻怕會動搖軍心。”吾魯圖當即拱手說道。
烏落宗德看了吾魯圖一眼,隨即道:“皇上,南疆軍會蠱,他們的蠱蟲殺人於無形,五萬人可抵我十萬之兵,縱然吐奚渾將軍驍勇善戰,面對南疆人的蠱蟲,臣以為還是需要一個了解南疆的人。”
呼延平措略略一想,“有些道理。”
“丞相所說的那個人,可是漢人聞汀?”吾魯圖隻在心內將數個人名過了一遍,便準確找出其中一人來。
“不錯,聞汀此人是當年最先隨昆息戎歸順我北魏的那一批南黎文官之中的聞律遠的兒子,他與他父親不同,偏愛舞刀弄槍,他的祖母是從南疆出來的人,對於南疆的蠱蟲他也是有所了解的,如今他正在麟都守城軍中做副統領,若能派遣他去邊關為將,或能痛擊南黎。”
烏落宗德說道。
而呼延平措捋著胡須,“他真有克制南疆蠱蟲的辦法?”
顯然,先是謝繁青登基為帝,再是綏離丟失,這兩個消息令呼延平措有些無法接受,他甚至於在此刻心生動搖。
“皇上,臣以為,絕不可以給漢人過高的權力。”吾魯圖看出他的幾分動搖,便立即低首勸道。
“院使這是說的什麼話?”
烏落宗德趁熱打鐵,“皇上,臣早有諫言,我大魏入關建國已有幾十載,適當用些漢人,臣以為不是壞事。”
呼延平措沒說話,他將手裡的刀丟給金鱗衛統領,來回踱步思索了片刻,才道:“貿然換下吐奚渾還是不妥,便讓那聞汀到他身邊去,做個副將,若他有法子制住南疆軍是最好,即便是漢人,朕也金口玉言,給他論功行賞!”
“皇上聖明。”
烏落宗德當即低頭拱手。
夜色無邊,籠罩於北魏宮廷,各處宮燈濯染,好似點點天星。
從帝王的寢殿出來,烏落宗德才要走下階去,便聽得身後傳來吾魯圖的聲音,“丞相待漢人還真是好得很,收了兩個漢人義子不說,連聞汀也得您引薦,如今已經是個從二品的副將了。”
烏落宗德回過身去,老神在在,“是院使待漢人偏見太過,仇恨太過,聞汀是我大魏之臣子,既能用,又為何不用?”
吾魯圖冷笑一聲,“依下官之見,漢人隻有做奴才的時候才是乖順的。”
他說罷,便朝烏落宗德敷衍行了一禮,徑自撩起袍角,快步往階梯下去了。
烏落宗德瞥一眼他的背影,回頭又見蘭濤不知何時已經立在不遠處,那石欄旁的宮燈照得他身形稍有些佝偻。
“若非是謝繁青激得皇上如此震怒,引得皇上著急整治南黎,你今夜所諫,隻怕又要落空。”
蘭濤見他走近,冷不丁地開了口。
“這麼多年,唯有這次的時機是最恰當的,”烏落宗德同他一起往長階下走,面上露了點笑意,“五皇子與福嘉公主的死,是皇上心裡的一根刺,隻要是沾了謝繁青的事,皇上少有冷靜的時候。”
“若聞汀這回事情辦得漂亮些,他在朝中開了漢人得重用的先例,以後你再向皇上進言也許會容易些,可是宗德,”蘭濤將拂塵移到手肘處託著,一雙眼睛看向他,“要讓漢人與伊赫人擁有同等的地位,這恐怕還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
“這我又何嘗不知啊,若非是我還有些用處,隻怕皇上早就煩我了,他一向聽不慣我親近漢人的論調。”
烏落宗德微嘆一口氣,“無論是皇上還是朝中多數的伊赫人官員對於漢人都還是持有一種歧視態度。
當初我大魏入關屠殺漢人無數,更有人諫言□□皇帝漢人於國無利,不可重用,可中原千年都是漢人佔據之地,此地風俗文化早已根深刻骨,大魏若要國運長盛,此時便應施以懷柔,給予漢人與伊赫人同等的地位,要他們是我大魏子民而非賤奴,要漢族與伊赫族融合共昌,長此以往,何愁我大魏不能在中原萬載千秋?”
“吾魯圖可不這麼想。”
蘭濤聽罷,卻是意有所指。
“他的父親吾魯琮當年便是死於天山明月周靖豐之手,他對漢人,對周靖豐的仇視太深。”烏落宗德搖搖頭,“我看還是讓長歲從樞密院出來吧,吾魯圖今夜受了氣,自是不敢與我如何,但長歲在樞密院內,可少不了被他磋磨。”
“長歲那孩子剛失去了他的親弟弟,已經是很可憐了。”
——
天色還未亮得徹底,陽宸殿前冷霧與雨絲交織,朦朧一片,正是煙雨盛景。
鈴鐺的聲音細微零碎,也許是窗棂開了,迎面而來,吹得睡夢裡的戚寸心無意識地皺了皺眉,想往被子裡縮。
可她的臉蛋被揪住了。
她生氣地睜開眼睛,還沒看清坐在床沿的少年,他便已經捧住她的臉,俯身來親了一下她的額頭。
她被親懵了。
可在這樣湿潤晦暗的晨光裡,她卻聽見他說,“娘子,生辰吉樂。”
如同曾經的那個初雪天,她惦記了一夜要在最早最早的時候醒來跟他說一句“生辰吉樂”,他在今年的這個春日清晨,也如她一般早早地說給她聽。
“娘子十八歲了。”
他將一枚白玉塞入她的手中,她不必看,隻摸索著上面的稜角痕跡,便知上面一定刻著她的生辰。
生辰玉牌,一年一制。
他去年送她的那一枚忍冬花玉牌也刻著她的生辰,如今還在戴在她的頸間。
這是南黎的舊俗,給重要的人親手制生辰牌,一年一枚,保佑她歲歲常康健。
戚寸心在不甚明亮的光線裡看見玉牌上除了她的生辰年月,這一回镌刻的紋飾是一隻小碗,碗中所盛之物每一顆都鏤刻得十分細致,顯然下了諸多功夫,花了很長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