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春風已不再有早春時的寒涼,他忽然抬頭去看那些在玉賢樓前進進出出,衣著鮮亮的男男女女,或也想起許多個日夜從這裡走進去,又走出來的自己。
“我有件事想問公子。”
他忽然道。
“說。”謝緲頷首。
“彩戲園的主人,真的是李適成嗎?”徐山嵐迎他的目光。
謝緲聞言,原本冷淡的眉眼間似乎添點興致,“你不相信?”
“我相信公子,公子不信,我就不信。”
徐山嵐也許是終於下定什麼決心,他再度朝謝緲與戚寸心恭謹地行禮,又道一聲告辭。
戚寸心看著他轉身走入熱鬧的人群,又瞧見他買一串糖葫蘆拿在手裡。
那也許是給那個羅家的小姑娘買的吧?
“他好像變得有點不太一樣。”戚寸心看著他的背影。
謝緲的一雙眼睛裡卻並未有什麼訝異之『色』,聲音也仍是平淡的,“他不過是看清當下的局勢。”
“什麼局勢?”戚寸心問。
謝緲坐直身體,伸手她的臉掰來,“徐天吉當夜帶兵到彩戲園來,在許多人的眼裡,就是他們永寧侯府已經站到我這邊。”
“就是說,你父皇已經開始忌憚永寧侯?”
戚寸心反應過來。
Advertisement
“娘子聰慧。”
謝緲松開她,“徐山嵐若再不擔起子之責,永寧侯府就岌岌可危。”
所以徐山嵐方才那一番話,實則是在向謝緲表忠心。
謝敏朝當初是齊王時,永寧侯徐天吉與他有些嫌隙,此前兩不相沾倒好,如今出這檔子事,是徐山嵐惹出來的,他們永寧侯府如今唯有真站到謝緲這一邊來,或可保住侯府未來的尊榮。
戚寸心下馬車,看著謝緲的馬車離開,才要轉身走入玉賢樓,卻見韓章拿一串糖葫蘆跑來,恭敬地遞到她眼前。
“我沒要這個啊?”戚寸心一頭霧水。
“殿下說您一直盯著徐子的糖葫蘆看,方才走前囑咐臣給您買一串。”韓章的聲音放得低些。
“……?”
戚寸心接過來,盯著『色』澤鮮紅又好似琥珀般剔透的糖葫蘆,她走階梯時咬一口。
是午時用飯的時候,樓樓下的客人很多,細聽嘈雜聲中,多是在談論當朝左都御史李適成昨夜被下獄的事。
“聽說那彩戲園地下荒唐著呢!滿地金銀是不稀奇,稀奇的是那些死囚被關在籠子裡與惡獸相鬥,聽說大理寺的人在『亂』葬崗翻出好多屍體……”
“可不是麼……聽說那原是北魏蠻夷喜歡的戲,自彩戲園易主給一個北魏來的人之,咱們這月童城也就多這樣的東西,要說我,幸虧咱們當初沒想到什麼法子進去瞧瞧,那些玩意有什麼好瞧的?”
“蠻夷茹『毛』飲血的,佔咱們大黎半壁江山,也沒改這野蠻陰損的『毛』病!”
此間推杯換盞,人聲鼎沸。
戚寸心隻略微聽幾句,走樓去。
屏風隔檔出靠窗的雅座,青紗幔是一女子臨桌坐,透過紗幔也隱約能看到她卷曲的長發,一身西域女子的衣裙。
子意掀紗幔,裡頭的年輕女子適時抬眼。
她竟沒戴面紗。
於是這樣一張熟悉的面龐撞入眼簾,戚寸心才往前走兩步,一下呆住。
她滿眼驚愕,失聲喚道:“綠筠姐姐?”
桌前的女子穿著一身不同於南黎與北魏的衣裙,腰間金飾繁復惹眼,卷曲蓬松的長發,異域風盡顯,卻偏偏擁有一張與當初在東陵晴光樓內的綠筠一模一樣的臉。
“你說的是哪個筠?”
那女子卻是笑意盈盈的,眉目間有種盛氣凌人的美,與往日在晴光樓內,總是懶懶地靠在窗棂,朝下扔給她銅子的那個綠衫雲鬢,美目涼薄的清冷美人在神韻似乎又總有些不太一樣。
“無波真古井,有節是秋筠。”
戚寸心記得,這是綠筠常執一花鳥團扇,在窗畔輕攏慢捻的詩句。
那時她尚不知曉這句詩的意思,如今卻至少懂得“筠”字為竹,竹皮堅韌,高風亮節。
在晴光樓內,那像是一種諷刺。
顏娘死,晴光樓內的綠雲脫賤籍,恢復自由身用她曾經的“筠”字,離開東陵的那個黃昏,戚寸心記得她的背影。
記得她是幹幹淨淨的。
“那就是。”
女子朝她微微一笑,“她是我的雙生妹妹。”
“雙生妹妹?”
戚寸心驚奇地打量著這女子,怪不得她總覺得雖是同樣一張臉,眉宇神韻卻是大相徑庭。
“我與綠筠幼年失散,我被人賣去西域,此多年再難與她得見,我當初一定要走通西域與中原的這條商路,也是為尋她。”
“待我總算找到些線索去東陵時,卻不曾想,晴光樓沒,她也不知所蹤,我此次提前來月童,就是想尋個機會見太子妃一面,我聽聞她臨走前最見的人,是你。”
枯夏十分有禮,待戚寸心走過來坐下,伸手替她斟酒。
“的確是我。”
戚寸心點點頭,“可綠筠姐姐走時,卻並沒有告訴我她要去哪。”
“太子妃可想仔細?”
枯夏問道。
“嗯。”戚寸心應一聲。
枯夏聞言,也許是有些失望,那雙眼睛半垂下去,片刻,她面再添笑容,“無論如何,我送出一顆冬絨珠替太子妃解圍,滌神鄉的程鄉使也給我豐厚的報酬。”
“不過,”
戚寸心想想,又說,“我覺得她一定會南黎。”
在晴光樓時,有一戚寸心在院洗衣服,頭望見樓的窗棂內,綠筠穿一身南黎人的衣裙,站在銅鏡旁細細地打量著自己,她嘴裡哼的小調也是南黎的小調。
戚寸心曾是那樣想要到南黎的澧陽,她覺得自己不會錯認綠筠的那顆歸鄉之心。
“她也許會青溪。”
戚寸心想起那吳儂軟語的調子。
“青溪”二字入耳,枯夏端酒杯的動一頓,她抬起眼睛,“青溪的確是我與妹妹的家鄉,此前我已經遣人去找,沒什麼消息,但今日聽太子妃這麼一說,我覺得我也許該再去青溪一次。”
戚寸心欲再說些什麼,子茹卻忽然走進來,手中的東西遞到戚寸心面前,“姑娘,方才有個小孩來送東西給您,奴婢查過,這東西沒毒,但字條卻很怪。”
戚寸心聞言,目光落在她遞來的油紙包。
那油紙已經半褪,裡頭是一個燒餅。
乍見其中皺巴巴的一個紙條,她眉心一跳,忙問子茹:“這紙條原來是不是折成青蛙的形狀?”
子茹應聲,“是的。”
戚寸心站起身來,接過那紙條來一看,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跡——“生辰吉樂”。
“一定是小九。”她捧著紙條說道。
在東陵時,隻有小九會在她生辰的前三天買一個『奶』酥燒餅,再塞一個青蛙形狀的紙條在油紙包裡,再留下一句話。
可小九怎麼會到南黎來?
戚寸心才想讓子茹去請那個送東西的小孩來,可不經意地看到紙條折疊的背面有字痕,她翻過來一看:
——“寸心,救我。”
第62章 樹欲靜你連這個也記得清楚。
謝緲在裴府書房裡坐了一會兒,才見裴寄清拄拐撩衣袍邁上石階來。
圓月窗仍映照庭內松枝,飼弄花草的僕人才朝裴寄清了禮,便又拿起剪子修剪起枝葉。
“怎麼一個人過來了?”裴寄清沒在他身側瞧見戚寸心,面上顯然有幾分失望。
他甫一走近,謝緲便嗅到他身上一絲若有似無的『藥』油味,或因前幾日雨得頻繁,這些天他走常是要拄拐的。
“她見枯夏了。”
謝緲端茶碗吹碗沿的熱霧,抿了一口茶。
“你不問我,她也不來問我。”
裴寄清端起桌上的瓷碗,那是管家才差人街上買回來的雞脆餅湯,他捏湯匙喝了口湯,“寸心倒是願意信我。”
“要不要來一碗?”他看向對面的少年。
“不。”
謝緲言語簡短。
“她如今仍是許多人的眼中釘,東宮侍衛府的人都跟她沒有?”裴寄清咬了一口雞脆餅,說話間花白的胡須一顫一顫的。
“您不也派了顧毓舒跟,還問我做什麼?”謝緲掀起眼簾,語氣冷淡。
裴寄清聞言,笑得眼尾的褶皺痕跡更深,他拿了一旁的帕子擦了擦嘴,“既不是為彩戲園的事來問我的,那就是你父皇我要挾你了?”
到底是在官場裡浮沉了大半生的人,有許多事,他一猜就透。
“想不到你還是個好外甥,也會替我想了?”裴寄清滿眼含笑,故意說道。
“舅舅想多了。”
謝緲對上他的目光,“您不會不知道我父皇這麼做是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