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正是這裴府的主人,太傅裴寄清。
丹玉退出去,並將房門合上,裴寄清在軟榻上坐下來,才見矮幾上擺了一盤棋,他『摸』了『摸』花白的胡須,“在麟都,沒少跟自己下棋吧?”
謝緲應了一聲,將信箋放到一旁,『摸』了顆棋笥裡的黑子。
“這六年你把你們謝家的祖宗禮法都忘了?你在外頭娶妻,你父王答應了沒有?”裴寄清落了顆白子,明知故問。
“為什麼要他答應?”
謝緲扣下一顆黑子,語氣散漫。
裴寄清聞言,抬眼瞧了一眼坐在對面的少年,那眉眼確乎有幾分神似他已逝的小妹,他笑起來,眼尾的褶痕深邃,“你倒是不怕告訴我。”
“舅舅覺得她不好嗎?”
謝緲抬首,對上他的目光。
“好,”裴寄清幾乎是沒什麼猶豫,“怎麼不好?她祖父戚永熙,父親戚明恪,姑母戚明貞,哪個不好?”
“戚家是滿門忠烈啊……”裴寄清感嘆了一聲,“單說這戚明貞,一個女兒家,半生為家為國,蟄伏多年,客死東陵,就她這般勇氣毅力,世間又有幾個男兒能與之相比?”
“那戚家小姑娘,想來也遺傳了她父親和姑母的倔強勁兒,她這樣的姑娘怎麼不好?”裴寄清說著,再度看向謝緲,“可你想好了嗎?你兄長一死,你就是齊王府的世子,你娶了她,你父王那一關,可不好過。”
這話本說得有些沉重,但裴寄清卻見謝緲忽然彎起唇角,捻了顆棋子在手裡,“舅舅,他不讓我好過,我難道就不能以牙還牙?”
“你是說你父王的吳側妃?”
裴寄清瞬間了然,他隨即笑著搖頭,“我看你回來,就是給你父王找不痛快的。”
但隨即他那一張蒼老的面容上笑意收斂許多,“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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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兩個,就別讓他太好過。”
“今晨小皇上的旨意下來,讓你領兵去攻緹陽,這應該是你父王的意思,闊別六年,你們父子之間沒有聯系,他這是試你的斤兩呢。”裴寄清一邊落子,一邊說道。
謝緲站起身,緊隨其後將一粒黑子扣入棋盤,一雙漂亮的眸子神光清澈,“正好去接我娘子。”
少年月白的衣袂拂動,步履輕快地走出門去。
第18章 雙生蠱我期我願,同赴來生。
夜幕低垂,齊王府內無數盞石燈同燃,照亮竹林之間的鵝卵石小徑,也照得那月洞門落了猶如半月般的影子投在地面。
丹玉提著燈籠跟在謝緲身後,才回瓊山院,便瞧見書房內的燈火將一人的影子映在了紗窗上。
“小郡王……”丹玉停下來,忙喚一聲。
謝緲瞥了一眼紗窗上映出的人影,他倒也沒覺得有多意外,“你下去吧。”
“是。”
丹玉垂首應了一聲,轉身便走。
謝緲走上階梯,單手推開雕花木門,他面無表情地抬頭,正望見那臨著燈火,坐在他的書案後的那一道高大的身影。
那中年人一身玄黑織錦圓領袍,梳得尤為規整的發髻上戴著猙紋金冠,眉眼英氣堅毅,即便眼尾添了些許皺痕,卻也不難看出他年輕時的俊朗風姿。
“放下。”
謝緲看清他手裡握著的正是那本遊記,便淡聲道。
男人聞言,翻頁的手一頓,微掀眼簾看他,“你就是這麼跟我說話的?”
雖是說著這樣的話,但他看起來倒也沒有半分生氣。
“昨夜的家宴是為你準備的,你倒好,天擦黑就跑去裴府,到今日才曉得回來。”男人將書隨手擱到案上,衣袖處的金線浪濤滾邊在燈下閃爍著細微的光澤。
謝緲邁著輕緩的步履,走到一旁的羅漢榻上坐著,黑乎乎的風爐上熬煮著一壺茶湯,他慢慢用竹提勺舀進玉盞,“都快辦喪事了,父王您還有心替我準備家宴?”
謝敏朝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順勢奪了他手裡的玉盞,一撩衣擺在他旁邊坐下,抿了口茶,接著評價道,“有些苦了。”
隨後,他瞟了一眼那簡陋風爐上形狀不顯的兩團顏『色』,“去麟都的這麼些年,怎麼學了些撿破爛的習慣?”
謝緲微微一笑,“是在東陵您的舊王府裡撿的。”
“是嗎?”
謝敏朝挑了一下眉,“這麼說這東西還是我的了?那一會兒我得帶走啊。”
“您帶不走了。”
謝緲慢飲一口茶。
“當年就是在東陵,宜澄的母親生他時難產死了,後來南遷到月童,我才娶了你母親,”謝敏朝手肘撐在矮幾上,另一隻手端著玉盞又喝了一口苦茶,“宜澄再怎麼說也是你的兄長,你那些話可不要在外頭說,不然,你星危郡王才回月童,就要被人詬病。”
謝敏朝一生迎娶過兩位王妃,第一任妻子是他十七歲時娶的都御史的女兒江月芳,他們也算是少年夫妻,隻是江月芳命薄,在生謝宜澄時難產去世。
他的第二任妻子,是世家大族裴家最小的女兒裴柔康,也是裴寄清的小妹,在謝緲九歲時,因病去世。
“那應該也比不上父王您克妻的名聲。”
謝緲眼睛彎起些弧度。
謝敏朝卻仍不氣惱,他反笑一聲,一雙神光銳利的眼睛大剌剌地打量著身邊這個六年不見的小兒子,“今晨,你舅舅上奏小皇上,替死在東陵的戚明貞和當年枉死的戚家父子請封,小皇上金口玉言,封了戚明貞一個玉真夫人的谥號,又給戚家父子追加了品級……你在外頭娶的那個小姑娘,是戚家的女兒吧?”
或見謝緲看向他,他便『摸』了『摸』下巴的胡茬,“你舅舅這是想讓她的身份,能夠得著你的身份。”
“可繁青啊,戚明貞用命掙來的這份忠烈之門的名聲,可遠不到他們家的女兒就能嫁進齊王府,做你正妻的程度,”說著,謝敏朝點了點頭,“當然了,若隻是個側妃,倒也可以。”
“忠烈之門配不上齊王府,那誰才配得上?朝裡那些身居高位,鬥來鬥去的文人言官?”謝緲定定地看著他,微彎唇角,“他們又算什麼東西。”
謝敏朝靜默地看他片刻,隨後又忽然笑得開懷,仿佛許久沒這麼神清氣爽過,但末了,他又收斂了些笑意,“看來我兒在群狼環伺的北魏,也沒被那些個蠻夷外族折斷了謝氏的脊骨。”
他眉眼張揚,撫掌感嘆,“好啊……”
“小皇上的聖旨你收到了吧?”
他忽然又問了聲,或見謝緲並不理他,他也就自顧自地接著道,“繁青啊,不管你如何看我這個父王,這趟緹陽之行,是你回南黎的第一仗,你若打得響是最好,你若打得不響,”謝敏朝停頓了一下,隨即又笑著朝他擺手,“那也沒關系,隻管回來,為父定不會讓任何人為難於你。想來此前在北魏你應該受了諸多委屈,相信你殺北魏五皇子和那位福嘉公主也並非隻是因為你和你舅舅的謀劃,他們應該沒少折辱你,你殺得好。”
謝敏朝站起身來,順手理了理衣袍上的褶皺,一身輕快,“夜深了,你早些歇著吧。”
謝緲坐在榻上,靜默地看著他那位父王負手邁出門檻,他無暇的面容上神情淡薄,眼底一片鬱鬱沉沉。
——
鄭家早年間的家業還算大,但戚寸心抵達緹陽後一連打聽了好幾天也沒找到鄭家。
她花了好些工夫,才知道鄭家那偌大的家業,在五六年前就已經敗了,是因緹陽成了邊城,常是不太平的,也因緹陽的官府層層盤剝,幾年就將鄭家的家產蠶食幹淨了。
天『色』暗淡下來,趴在戚寸心肩上打瞌睡的小黑貓好像終於精神了些,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睛,在夜『色』裡好像兩顆懸在半空的剔透明珠。
它不肯吃戚寸心的餅,除了吃些她喂的小魚幹,來緹陽的這一路上,它也習慣自己夜裡跑出去找吃的。
這些天看著,它也變得圓乎乎了點。
戚寸心帶著它躲開那些巡夜的兵士時,它也乖乖地趴在她肩上,一聲也不叫。
在城西破敗的窄巷裡,戚寸心伸手叩響一道門上的銅扣。
裡面遲遲沒有什麼動靜,戚寸心連著叩了好幾下,也沒聽見有人出聲,她皺了一下眉,抓著布兜的帶子,不由懷疑自己花出去的錢又打了水漂。
為了找到鄭家如今的住處,她足花了一兩銀子。
耷拉下腦袋,戚寸心轉過身才下了一級階梯,卻聽門內傳來一道女聲,“誰?”
她的一雙眼睛一瞬亮起來,她忙轉身上去,“請問這裡是鄭憑瀾的家嗎?”
門內沒答,她便又道,“我姑母是戚明貞,我是替她來送一封信。”
但裡面還是沒有什麼聲響,戚寸心正疑『惑』著,卻又聽裡面那道女聲的語氣似乎更冷硬了一點,“你等著。”
戚寸心等了會兒也沒見裡頭的人開門,她便索『性』蹲下來,又從布兜裡拿出來一個小魚幹喂給肩上的小黑貓。
小貓吃完一個小魚幹的工夫,戚寸心身後的木門終於被人打開,她一回頭,就望見了門內的一個中年『婦』人。
她發髻間有許多漂亮的銀飾,眼尾微微上挑,透著幾分凌厲,就那麼睨著戚寸心,雙手抱臂,“蹲在那兒做什麼?進來吧。”
戚寸心應了一聲,忙站起來跟進去。
狹小的院子裡也沒幾間房,正房一道門開著,戚寸心才跟著那『婦』人踏進門檻,便瞧見好多堆放在地上的書籍畫卷,將這屋子襯得更加擁擠凌『亂』。
穿著青布衣袍的中年男人坐在安置了兩個滾輪的木椅上,在她一進門時,他的目光便停在了她的身上。
“你說,戚明貞是你姑母?”他開口,聲音氣虛無力。
戚寸心點頭,暗自打量這青袍男人,他看起來清瘦得很,臉『色』也有一種常年在病中的蒼白,卻自有一種儒雅文秀的氣質。
“她……”
鄭憑瀾才開口,又驀地停住,也許是想起了某些往事,他眼中的神光變得朦朧許多,隔了會兒才問,“她死了?”
戚寸心驚詫地抬眼。
鄭憑瀾朝她微微一笑,喚了那中年『婦』人一聲“阿瑜”,叫她拿了凳子來給戚寸心坐著,又送上一碗熱湯面。
戚寸心的確餓了,趴在桌前才吃了幾口面,便聽他忽然道,“當年她同我說過,一入滌神鄉,便與我老死不相往來。”
戚寸心一頓,咬斷面條。
“她『性』子倔,人又傲,若是她還活著,必不會讓你來送信給我。”鄭憑瀾說著,便朝她伸出手。
戚寸心忙放下筷子,將信件從布兜裡掏出來遞給他。
鄭憑瀾或是沒想到,這小姑娘送來的,竟會是多年前他滿腔希冀,渴盼能挽留心愛之人的那一封。
取出信紙時,他的手還有些發顫。
當年的字跡如舊清晰,他甚至還能想起給她寫信的那個夜晚,翻過信紙另一面,是另一人的娟秀字痕:
“我期我願,同赴來生”
他愣愣地盯著那朱紅字跡看了片刻,半晌捂住臉,不知不覺淚淌滿手。
“出來吧。”
叫做蕭瑜的『婦』人拍了一下戚寸心的肩。
戚寸心在院子裡同蕭瑜坐了半晌,同看一輪皎潔圓融的月,又同在打量身邊的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