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知何時,外面傳來樂聲。
神容斜斜伏靠在臨窗一張簡榻上,伸手將嚴實關著的窗口推開一道細細的縫,往外看去。
官驛外便是城內道路,原本尚算安靜,此時卻漸漸多了許多路人,朝著遠處望著。
那裡有一行人正朝這裡過來,一路歡聲笑語。
神容透過窗縫看了又看,才漸漸看清了,原來是一行迎親隊伍。
大概是城中哪家富戶人家娶親,排場算大的,難怪引得百姓都伸頸墊腳地湊熱鬧。
新婚的馬車覆蓋了輕薄的彩綢,從遠往近一路而來。
當先的年輕新郎坐在馬上,婚服豔豔,笑得眼都眯成縫,手上不停地向沿途的眾人撒出一枚枚的通寶。
有的落在地上,叮叮響,引得人紛紛附身去撿;有的落在別人身上,人家一邊被砸疼了,接了錢也高興,還笑著向他搭手道喜。
歡聲笑語,喜氣洋洋。
有人在往車內看,想一睹新娘容貌,又被新郎笑著呵斥開,接著又是一把通寶撒出來。
神容看著這場景晃了個神,身上一沉,多了件厚沉的絨毯。
一條烏黑斑駁的胳膊箍住她腰,男人的胸膛自後靠過來:“你不冷?”
神容眼波一晃,輕輕說:“分明要嫌熱了。”
山宗扯起嘴角,想起她軟在自己身上的模樣,直到最後釋放那刻,他依然緊緊抱著她不放,再不用像之前那樣克制,彼此緊貼,她甚至出了一層細細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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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窗縫外看了一眼,看到了那熱鬧場景。
神容已看到他眼神,撇撇嘴:“沒什麼好看的,還比不上當初你我萬分之一。”
山宗低頭看她一眼,聲音低沉:“確實比不上。”
不止排場,連剛才那新婚隊伍中垂簾半掩的車中女子身影,也比不上當年她坐在婚車裡的身影。
他抿了抿唇,又低聲說:“我該補給你一場婚禮,屆時就按照你父母的要求來,隻要我能做到。”
神容慵懶說:“誰在乎,反正又比不上當初的。”
山宗咧一下嘴角:“你我第一次成婚那樣的場面,的確是很難比上了。”
她眼神輕輕掃向他,忽而說:“我是說望蓟山裡那次。”
山宗一下盯住了她。
神容眼睛微彎,伸出手臂,想去關窗,那條烏黑斑駁的胳膊已先一步緊緊拉上了窗,而後伸入了絨毯,撈住了她的腰。
她僅著的衣裳又落了,背緊緊貼入他胸口,如貼上一片難當的火熱。
他的心裡更熱,親上她耳邊,喑啞地笑:“請夫人再驗一回傷……”
第一百零三章
神容坐進馬車裡時,天已然要黑了。
她側過臉往窗格外看, 山宗一直將她送出來, 身上的黑烈胡服已經穿得齊齊整整, 一絲不苟地緊束著扣帶,正對著窗格裡她的臉似笑非笑。
“笑什麼?”她語氣還軟綿綿的。
還不是被他折騰的,哪裡像是個剛剛重傷痊愈的。
山宗眼裡笑意又深一分, 低語:“我此刻隻想趕緊將你帶回幽州。”
神容眉頭一跳, 心裡也跟著突地一跳, 莫名被他的弦外之音撩撥一回,手臂一搭,故意貼近窗格。
窗上覆蓋的薄紗如一張網, 她的臉故意隔著這一層網與他相對,幾乎要觸到他的鼻尖。
呼吸可聞,剛剛交纏過的氣息也可聞。
“那也得我母親同意。”
她輕輕啟唇,卻是冷不丁的這一句,說罷便退開了。
山宗不禁眯眼, 笑著摸了下嘴,看一眼車旁的東來。
馬車立即動了, 往前駛去。
山宗一直看著她的車自眼前離去, 轉過頭,胡十一跟了過來。
他早在旁邊悄悄看好一會兒了。
“頭兒, 沒事吧?”
山宗臉上仍有笑:“沒事。”
胡十一松口氣:“那咱好不容易叫盧龍軍無罪了,啥時候能回幽州啊?”
山宗笑稍斂:“待我再去趙國公府拜見了,才能有定論。”
……
不出兩日, 趙國公府便忙碌起來。
一大早,天不過才剛亮,大門打開,迎接了來訪之客。
依然是一匹馬,一個人。
紫瑞手裡捧著一份冊子進入房中時,神容正端端正正坐在桌旁,手裡捧著書卷,隻不過並沒有打開,反而眼睛時不時瞄一眼門外。
“少主,”紫瑞將手裡冊子擺在桌上,笑著道:“這是主母特地著人送來的,叫你一定過目,說是婚儀必須的。”
神容放下書卷,拿起那冊子,翻開一看那密密麻麻的字便又合了起來,皺眉說:“何必如此麻煩。”
簡直比頭一回成婚還麻煩。
神容又朝門看一眼:“我母親還在與他說話?”
紫瑞點頭,小聲道:“山使一早就來了,到現在還在廳中。”
神容撇撇嘴,她根本不在意這些虛禮,隻不過是為了讓她父母好受罷了。
如今她母親堅持要再辦一場婚禮,怕是對她嫁去幽州還是有些不情願。
廳內,裴夫人坐著,看著對面那一襲黑衣的人。
僕從端著精致銅盆送進來,裡面盛著浸香的淨水。
山宗筆直端坐,伸手入盆淨手,又取帕擦拭。
除了這一身胡服比不得當初那般錦衣貂裘的貴氣了,他身上與生俱來的氣度還帶著。
裴夫人看了好幾眼,方道:“你說這次不是聯姻,是你自己想娶,不必經手山家,可以,算你有擔當。但我雖答應了你們的婚事,你想輕易娶走阿容沒有可能,要一切按照我趙國公府的要求來。”
山宗沉定說:“隻要我能做到,盡聽安排,隻不過希望越早越好。”
裴夫人皺眉,忽然想到什麼:“從戰時到現在已這麼久了,你們在幽州時便如尋常夫妻一般一同生活?”
山宗點頭,毫不避諱:“是,此事皆是我的主意,全幽州都知道她是我夫人。”
裴夫人細眉愈發緊皺,微微變了臉色,低斥一句“浪蕩子”,難怪想越早越好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如今身在幽州,不在洛陽了,要娶阿容去那邊關,就得給她最盛大風光的,休想虧待了她,山家也要給她應有的顏面,否則免談,你便回你的幽州去,待一切定好了再來迎娶,再不得像在幽州那般!”
山宗漆黑的眼動一下:“我沒打算與她分開那麼久。”
裴夫人輕輕哼了一聲,起身便走:“若非為了阿容,你還有商談的份,就這樣定了。”
山宗幾不可察地壓了壓眉峰,站起了身。
裴夫人愛女心切,怕也是有心給他些難關,好叫他珍惜,他沒有異議,隻是要完全按照趙國公府的安排,至少也要耗上大半載功夫才能全然準備好。
他實在等不了那麼久,也不願等那麼久。
外面忽而傳來接近的腳步聲。
裴夫人剛走到門口,便見趙國公走了進來。
他剛下朝,身上的國公朝服尚且厚重在身,皺著眉,沉著臉。
“不用準備婚事了。”他忽然說。
裴夫人愣住:“為何?”
山宗也看了過來。
趙國公抬手攔一下山宗:“你在正好,那個契丹的孫過折你可知道?”
山宗眼神微沉:“自然。”
“今日朝中收到了他遞送來的求和書。”
“求和?”山宗冷笑:“他不可能求和。”
趙國公冷哼一聲,憤然拂袖:“他聲稱願意率自己那一部歸順,甚至願意獻回蓟州故城,隻要聖人願意賜婚和親,但這和親之人不是宗親,也不是公主,而是阿容!”
裴夫人當場驚呼:“什麼?”
山宗眼神一瞬凜起。
“所以我說不用準備婚事了,”趙國公冷臉道:“我已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承認阿容在幽州再嫁了,決不能讓阿容去和親關外!”
……
後院處,裴少雍剛剛走入,身上亦穿著官服。
“裴二郎君今日怎麼是打後門入的?”守門的小廝笑著問。
“沒什麼,我隨姑父車後來的,隻來見見表哥。”裴少雍道。
小廝回:“郎君今日不在府上,一早便去工部了,主母在府上與山大郎君說話呢。”
山大郎君,他在這裡。
裴少雍沒再說什麼,勉強笑笑,徑自往內走了。
神容坐在房中,霍然抬起頭,不可思議地看著身後的紫瑞。
“你聽到的?”
紫瑞點頭:“奴婢剛去前院替少主看山使有沒有走,隱約聽國公親口說到的。”
神容立即起身出門。
直走出院門,穿過園中,忽然停了步。
園中假山旁站著裴少雍。
“二表哥因何在這裡站著?”神容問。
裴少雍看著她,眼睛眨也不眨,仿佛看入了神:“今日早朝上的事,你聽說了嗎?”
神容輕抿唇,嗯一聲。
剛剛聽紫瑞說的。
裴少雍連勉強的笑也笑不出來了。
朝中忽然收到關外派專使送來的求和書,契丹的孫過折戰敗之後求和沒什麼意外,隻是點名要長孫家愛女和親,滿朝震驚。
但是對他而言,最震驚的莫過於親眼看著他姑父在朝上說,神容已經於幽州再嫁。
裴少雍的眼垂下,臉上失落:“他到底有什麼本事,原本的罪名帝王不追究了,你也再回頭了。”
“他的本事隻有我知道,”神容輕輕說:“或許將來你們也都會知道,他沒變,還是當初那個天之驕子。”
裴少雍忽而笑了一聲:“那我就再無可能了是不是?”
神容蹙眉,少有聽他如此直白的時候:“那日天壽節,我以為二表哥就該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