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屋裡,山上護軍直到此時才終於將要說的話說完。
起身離去前,他鄭重說:“當年的事叫你受委屈了,是我山家對不住長孫家。”
神容看著他離開了,竟然什麼心緒也沒有,從門裡出去,往隔壁走。
門口依然站著那群人,不知道他們就這樣等了多久。
神容從他們面前經過,沒有看他們,直直走入屋中。
忽聞兩聲急促腳步響,軍醫又奔入了裡間。
廣源在裡間門口抬起臉,滿眼淚水:“夫人……”
神容心口忽如重撞,快步走過去,掀簾而入。
山家的人還在裡面站著,除了楊郡君。
“好了,別再折騰他了。”山上護軍站在床邊,聲音似無比疲憊。
軍醫站在床頭,一根一根拔去床上人身上的銀針。
神容瞬間手腳冰涼。
這裡加了一盞一盞的燈火,透亮照著這一方空間,如在白晝。
可床上的人始終躺在一層深深的陰影裡。
軍醫腳步沉慢地退了出去。
山上護軍沉默地站了一瞬,吩咐身旁:“去把東西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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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昭抹了眼,出去時腳步都在踉跄。
山上護軍看著床上的山宗:“我本是來替你做證詞的,現在大概是不需要了,你以往的東西我帶來了,現在就拿來給你。”
山昭回來了,雙手託著疊得齊齊整整的一捧玄布。
山上護軍轉身,兩手拿了,振臂一展,緩緩蓋在山宗傷痕累累的身上。
赫然一面玄色旗幡,上面醒目的兩個赤金大字:盧龍。
他俯身,聲已哽咽:“我曾在你離家時怒斥過你,卻也知道,不論走多遠,你永是我山家最優秀的兒郎。”
山昭嗚咽出聲,垂頭跪下。
旁邊兩個兄弟也一並跪了下來。
胡十一忽然一頭闖了進來,看著眼前這幕,眼中一紅就跪了下來:“頭兒……”
身側人影輕動,神容往床邊走近兩步,輕輕說:“他還在,你們這是做什麼?”
胡十一抬頭看見她出神的側臉,黝黑的臉上已止不住淚水橫流:“頭兒留了話給你,說如果他自己沒法開口,就由我轉達。”
山上護軍轉頭看神容,喉間哽著,點頭:“那我就把他留給你了。”
說完拉起山昭往外走去,腳步沉重。
其他人都出去了。
神容站著沒動,看著床上的人。
胡十一拿袖口蹭了蹭眼,強忍著道:“頭兒其實一直算著日子,不是有心錯過去見你,他就連身後事都交代好了……”
那晚在林間躲避時,山宗後來叫住他說:“還有兩句。”
胡十一蹲回去,就被他交代了要替盧龍軍轉呈書函之事。
山宗後來說:“若真有這種時候,那我一定也快不行了。你替我告訴她,我本打算獨自走這條路,隻與她再逢後,有了私心。”
胡十一道:“頭兒你這話說的,不是你以前罵我不要隨便說死嗎?就是死咱也不能死在這關外啊!”
山宗扶著刀笑了:“當然,就是有一口氣我也會活下去,我是說如果。”他的笑沒了,“你得告訴她,她是我的私心,絕不是我會隨意棄之不顧的,答應過她的事,就是有一絲可能我也會做到。”
胡十一這才點頭:“好。”
山宗最後起身前轉頭朝關內望了一眼,忽說:“若我哪一日真死了,就將我葬在望蓟山裡吧,居北朝西。”
胡十一當時隻覺不解:“為啥?”
“讓我永鎮幽州,西望長安。”他笑了聲:“為叫她知道,永遠有座山在這裡等她。”
……
神容在床邊坐下時,胡十一出去了。
大概徹底入了夜,周圍靜得出奇。
她看著身上蓋著盧龍軍旗的男人。
“你不要以為聽你父親說了以往的事,我就會心疼你了。也不要以為叫胡十一轉達了那番話,我就原諒你了。”她低低說:“我不會饒過你的。”
床上的人側臉浸在燭火裡,鼻梁和側臉都描了道昏黃的邊。
她頭往下低,靠近他耳邊:“這回我真去找個比你好的人嫁了,反正你也沒法再追來了。”
他依然不動,深邃的眼緊闔,薄唇抿成一線。
“你以後就獨自在望蓟山裡睡著吧,我才不會來,我以後都不會再去那山裡了,也再也不來幽州了。”她貼近去看他的臉。
“我一點都不傷心,一點都不……”
他的臉有些模糊了,有什麼一滴一滴落在他胸口的盧龍軍旗上,暈開了一小塊一小塊的水跡。
神容低著頭,觸到他的鼻尖,喉中堵著,許久,才顫著聲輕輕罵出來:“壞種……”
第九十三章
山宗陷在一個綿長的夢裡。
夢中是當年黑黢黢的長夜, 一戰方歇, 他一身玄甲, 撐刀坐在幽州城頭上, 看著遠處火光漸熄。
忽有人拍了一下他肩,他回頭,對上一張龇牙笑的臉。
“難受不頭兒?這都什麼事,好好的幽州何時打仗不好, 非在你成婚的時候打,害你連新夫人都沒陪好就接了調令來這兒, 幾個月下來也就調兵才回了洛陽幾趟,怕是每回連凳子都沒坐熱就走了。”
那是駱衝,穿著盧龍軍的黑皮軟甲, 一張臉稜角凌厲,尤其是現在笑起來的時候。
數月前幽州突受關外侵襲,奚和契丹聯軍由契丹貴族孫過折統帥,殺進關內。轄下九州二縣接連潰敗, 一片大亂,幽州城更是死傷無數。
幽州節度使李肖崮急報無力抵擋, 請求朝中援兵。
聖人以殿前“鷹揚郎將”封號密調山宗出兵來援, 當日正逢他成婚。
山宗手轉一下刀鞘,心想什麼叫沒陪好,根本連洞房都還沒入,懶洋洋地道:“反正戰亂已平,很快就能回去了。”
駱衝往嘴裡塞根草, 叼著坐他旁邊:“你那新娶的夫人如何?”
一時間後面聚來好幾個湊熱鬧的,連向來穩重的龐錄都拎著水囊坐過來了。
“是啊頭兒,快說說。”
山宗想到長孫神容,先想起了當初剛訂下親事後不久,在長安被裴元嶺拖去大街上的情形。
春日的街頭熙熙攘攘,一輛車駕當街而過,車周垂紗,裡面的人若隱若現。
裴元嶺以肘抵了抵他,忽朝車喊了聲:“阿容!”
垂紗一掀,車裡的少女歪頭看出來,垂雲烏發,璨星眼眸,態濃意遠、繡羅春裳的金嬌麗人一閃而遠。
“如何?”裴元嶺勾著他肩嘆氣:“那就是我裴家子弟一個也沒夠上,卻被你給奪去的長孫家至寶。”
山宗當時看著那輛遠去的馬車,抱起手臂,眯了眯眼:“我運氣不錯。”
其實婚前就已見過她那一回了。
此時,他勾起唇,說了同樣的話:“我運氣還不錯。”
頓時身邊一陣笑:“看來是個大美人兒。”
“改日請來大營讓咱們拜見!”
“下回咱第六營要再立功就請新夫人來給咱授賞!”是先鋒周小五在瞎起哄。
山宗回想起離家前換下婚服時她過來送行的模樣,隻遠遠站著看他,並不接近,笑了笑:“她可是個受寵慣了的高門貴女,你們想嚇著她不成?”
“那哪能!”有人笑道:“頭兒此戰又立下大功,回去聖人該給你封疆建爵了,正好送給新夫人做賀禮!”
“說不定也能管個像幽州這麼大的地盤兒,當個節度使呢!要麼就是統帥一方都護府,做個大都護!”
山宗迎著夜風浪蕩不羈地笑兩聲,意氣風發:“真有那時,全軍隨我一同受賞進封。”
城頭城下一陣山呼,全軍振奮,行將班師,每個人都很雀躍。
喧鬧中,一個兵跑了過來:“頭兒,聖人密令。”
山宗笑一收,接了過去。
……
“聖人密令奪回蓟州?”
營帳裡,諸營鐵騎長會聚。
一營鐵騎長薄仲第一個開口,很是驚詫:“咱們不是來平幽州戰亂的嗎?如今都要班師了,怎又要出兵關外?”
山宗坐在上首,身上披著厚厚的大氅,手裡捏著那份密令,面前是幽州一帶地圖,右上角就是蓟州。
“我已上書聖人,蓟州被奪十幾載,敵兵已根深蒂固,或許連這地圖上的情形都變了,若要出軍關外,最好還是從長計議,謀定後動。但聖人聽幽州節度使報了其已追擊敵軍到了蓟州附近,認為時機難得,下令盧龍軍配合幽州兵馬乘勝追擊,奪回故城。”
駱衝陰笑:“就那無能的幽州節度使,九州二縣的兵馬在手,這些年也沒奪回蓟州,還被關外的打成這樣。如今靠咱們盧龍軍給他平了亂,他倒是急著追出關去討功勞了,還叫咱們配合他!”
龐錄踢他一腳:“你那狗嘴少說兩句,既然聖令已下,領命就是了。”
“記著,”山宗說:“這一戰是密令,在出關之前都不可透露消息。”
“都不能正大光明說,那咱還能有戰功嗎?”第六鐵騎營的鐵騎長喊道。
薄仲笑罵:“還能少了你的?隻要拿回蓟州,讓那兒的百姓回了故土,那也是功德一件了!”
有鐵騎長嗆道:“就他們第六營每回開口閉口戰功戰功,打的時候還不是衝最前面,命都不要!”
大家都笑起來,一邊紛紛抱拳離去。
隻能暫時放棄歸家團聚,準備再上戰場了。
等所有人都離去了,山宗還坐著,將手裡的密令又看一遍。
蓟州陷落多年,情形不明,他始終覺得此戰安排得有些突然,幽州此時應當休養生息,而非急於反擊。
奈何帝王之令,不得違背。
“頭兒,”一個兵進來抱拳:“可要將暫不班師的消息送回洛陽?”
他搖頭:“不必。”
密令在身,多說無益。
山宗起身備戰,脫下大氅才想起自己還在新婚中。
一晃已快半載,居然還跟他的新婚妻子算不上個熟人,他都快忘了有沒有跟長孫神容說過話了,竟有些好笑。
……
孤月高懸,關外大風凜凜,大軍推至蓟州地界外。
這裡目前已被控制住。
作為帝王任命的此戰最高統帥,幽州節度使李肖崮在軍陣最前方的馬上,一身盔甲厚重,嚴嚴實實地壓著他高壯的身軀。
他在月夜裡高聲道:“此番兵分兩路,左右兩線進發,掃清沿途殘餘逃竄的敵兵後會軍,一鼓作氣,直搗蓟州!”
山宗坐在馬上,一身玄甲凜凜,手持細長直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