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公像在想著什麼事情,聽到她聲音才看過來:“嗯,坐吧。”
神容隻聽到這一聲,沒了下文,愈發覺得古怪,在他旁邊的軟榻上坐下。
抬頭時,卻見她父親拿起了手邊的一封拜帖,隻一眼,她就掃到了封面上剛勁有力的兩個字,心中一緊。
山宗。
“幽州送來了首批冶煉而成的黃金,已交接完繳入了國庫,聖人應會擇時日嘉許。”趙國公拿著那封拜帖道。
神容淡淡點頭,雙手擱在膝頭:“那就好。”
“押送這批黃金入京的是誰,你應當猜到了。”
何止猜到,她分明都已見過了。神容不語。
趙國公將那封拜帖扔在桌上,起身,在她面前來回走動:“山宗,我沒想到這小子還敢遞拜帖來求見,你知道他想幹什麼?”
神容捏著衣擺,輕輕啟唇:“他想幹什麼?”
“他想登門求娶你。”
神容頓時心跳急了,他果然敢。
趙國公慢慢踱著步,雙手負在身後,臉色仍嚴肅:“他說在幽州與你重逢後就有了此意,我還沒告訴你母親,免得她不快。先將你叫來知會一聲,你倒也不用擔心。”
神容想起了山宗在杜心奴處說的話,他確實將她在此事裡摘幹淨了,全成了他一人的事。
現在她父親還反倒在寬撫她。
她掀起眼,口氣很平靜:“那父親可會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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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國公拿起那張拜帖,看了一眼上面的落款,擰眉又丟回去:“便是不提他當初所作所為,如今他竟還想以幽州團練使身份來求娶,也是異想天開。沒有見他的必要。”
第七十章
裴元嶺在酒樓裡坐著, 飲了口酒, 看向身旁:“不愧是你山崇君, 可真是敢啊。”
山宗坐在那裡, 一隻手轉著手裡的酒盞,垂著眼,漫不經心:“沒什麼敢不敢的,既認定了就得去做。”
裴元嶺笑著搖頭, 上一回來長安就看出他與阿容有些貓膩,果然是, 這一回來了便直接說要再把人給娶回去了。天底下唯有他山大郎君有此魄力。
“我那位趙國公的姑父可不會見你。”
山宗酒盞端起,一口悶入喉中,咽下去, 才說:“確實沒有回音。”
裴元嶺看了看他神情, 他從方才就在等著消息, 豈能看不出來, 笑了笑道:“依我看, 倒也不是沒有轉圜,待你回去山家, 請動山上護軍與楊郡君一同登門, 好生為過往的事賠禮道歉, 要再與我重新做回連襟也是有可能的。”
山宗咧了下嘴角,又轉一下酒盞:“幽州團練使便不配做你的連襟了?”
“那倒不是,但有山家做倚靠的團練使和沒山家的可不一樣,世家聯姻天經地義, 長孫家豈能毫不在意門楣?再說如今長孫家又立下大功一件,很快就會受賞,到時候就更比當初榮耀了。”裴元嶺自然而然地說完,意識到了不對,笑沒了:“怎麼,難道你沒有回山家的打算?”
山宗放下酒盞,撐著小案起身,拿上自己的刀,一言不發。
“崇君,”裴元嶺跟著起身,一把拉住他:“山崇君,你老實說,我上次問得是不是對的,你可是身上藏了什麼事?”
山宗拿著刀鞘撥開他的手,笑著說:“我上次說的才是對的,你請我喝酒便是要套我的話,少想些有的沒的。”
說完徑自轉身出去了,仿佛剛才隻是隨口的一句玩笑。
裴元嶺快步追出去,直到酒樓大門外,忽而看到一人穿過三三兩兩的行人當街而來。
山宗已走出去一大截,腳步停了一下,看著對方。
“大哥,我來找你。”來的是裴少雍,對裴元嶺說著話,眼睛卻看著山宗。
山宗目光銳利,隻在他身上掃了一眼,便徑自從他身邊走過。
裴少雍被那一眼看得皺眉,盯著他走遠的背影,握起手心,回頭問裴元嶺:“他怎會與大哥在一處?”
裴元嶺看一眼遠去的山宗,也不追了,向他走近兩步,低聲道:“你這個蘭臺郎難道沒聽聞消息?長孫家在幽州發現了大礦,如今煉金有所得,就是由他護送來京的。”
裴少雍聲悶著:“聽說了,但他親自來此,又豈會隻是為了押送黃金。”
他還記著神容在周均處維護他的事情,到了河東又半途返回幽州的事情,如今山宗說現身就現身了,指不定就是緊跟著她來的。
裴元嶺道:“你既然明白,以後就該收斂些,更不可當眾再試探阿容。”
裴少雍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張了張嘴,低聲道:“大哥與他倒比對我這個親弟弟還親,難怪總對我和阿容的事不看好了。”
裴元嶺無奈地搖搖頭,半嘆半笑:“我的確對你和阿容的事不看好,我問你,阿容當日在宴間對你那試探之舉回應如何?”
裴少雍臉色僵了一下,她讓他以後都別再做這種事了。
“阿容是什麼樣的秉性,你我皆知,她不是那等任人擺弄的,向來有自己的主張,如她這般的女子,不是你能掌控的,這過往多年,我以為你早該看清了。那日她將你的話當做捉弄揭過,便是顧全兩家顏面,仍當你是表哥。”裴元嶺說著指一下山宗離去的方向:“至於那一位,已試圖登長孫家的門了,你現在該有數了。”
裴少雍聽著他這番話,默默握住手心,到最後一句,震驚地睜大了雙目:“什麼?”
從幽州帶回的擔心仿佛得到了印證,他早有所覺,姓山的莫非是想回頭了。
……
山宗緩緩穿過人來人往的大街,停了下來,看向側前方的一間鋪子。
兩層樓閣的鋪面,他還記得,是他當初第一回 送神容返回長安時停留過的地方——當時裴元嶺提議讓她代買個禮物贈給裴夫人,裡面是賣女子胭脂水粉的。
他走過去,剛到門口,牆側就閃出了人影,腳步輕響到了身側。
是東來,悄然而至,向他抱拳,而後便默默守在門邊。
山宗剛才就是看到他身影才來的,朝裡看一眼,走了進門。
此時過午,鋪中沒有客人,分外安靜,連櫃上的也不在。
臨窗所設的案席處,一張小案邊,垂著細密的竹簾,簾邊墜著一縷一縷青色的穗子,掃在坐在那裡的女人裙擺上。
山宗走到那裡,刀鞘伸出去,一寸一寸撩起竹簾。
神容的臉自雪白的下颌,嫣紅的唇,到鼻尖,再到長長垂著的眼睫,如雲的烏發,在他眼裡完整地露出來。
她似在走神,霍然發現他的刀鞘,才掀起眼睫看到了他。
“正想去找你。”他低低說,眼睛還在看她的臉:“沒想到你先找到我了。”
神容想起他先前在車裡說過回頭再見,其實也隻能是這般悄悄見罷了。
她抿一下唇,輕聲說:“我父親無心見你。”
山宗薄唇抿成一線,點一下頭,開口說:“到現在沒有回音,我便也知道是這個結果了。”
神容站起身:“隻這事,我說完就得走。”
山宗刀鞘一挑,自己矮頭進了簾內,貼在她身前,垂下的簾子剛好擋住了二人上半身,外人不得見。
“這麼趕?”他問。
神容眼裡正落入他一片胡服翻折的衣領,黑漆漆的繡著精細的暗紋,她有些懊惱地說:“我近來出門都不太容易。”
當時在書房裡,她父親並沒有給她再開口的機會,便叫她在府內待著,少出去走動,以免遇上山宗。
她臨走前本想與她父親說一些話,想想還是忍住了,因為可能說多了,往後連幽州也會被她父親拒之門外,她可能就徹底無法再去幽州了。
現在也不過是找理由出來的罷了。
“因為我。”山宗說:“看來隻要我還在長安,趙國公都會防著我。”
神容蹙了蹙眉,心裡沒來由的一陣煩躁:“你活該!”
“你說什麼?”他盯著她。
“我說你活該,說錯了?”神容抬頭對上他沉沉的目光,沒好氣地推他一下。
誰叫他當初說和離就和離,如今落到這一步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這一下根本沒什麼力道,山宗卻還是隨著她這一推退讓了兩步,她便自他跟前過去了。
他揭開竹簾出去,看著她帶著東來已離開鋪門前,臂彎裡的輕紗披帛在門邊一閃而過,不禁自嘲地一笑。
確實是他活該。
……
直至天黑時分,山宗才往官驛走。
大街上燈火延綿,人來人往,隻有長安城始終如一的熱鬧。
他摸著腰間的刀鞘,心裡沉沉浮浮,想起鋪子裡的神容,心更沉,如有石墜。
回到官驛,天已徹底黑了。
館內的驛丞匆忙上前來向他搭手見禮:“山團練使出去一日了,可算回來了,快請,有人正等著您呢。”
說著就牽住他那匹黑亮的高頭大馬,往馬厩去了。
山宗提刀而立,目光看過左右,發現院中好像多了其他人的馬匹,不動聲色地往裡走。
走到客房,他腳步驟停,拇指抵住刀柄。
眼前客房的門是虛掩的,留了一道縫。
他左手推開的瞬間,右手就拔出了刀,門內坐著的人一下站起,他刀已指過去,又收了回來。
屋內一燈如豆,站著身襲深黛圓領袍的裴少雍。
方才的刀已穩穩地指住他的脖子,拿走後他臉還有些發白,腳下不可遏制地後退了半步,皺著眉站定了。
山宗收刀入鞘,拋在桌上:“就是你在等我?”
難怪驛丞很客氣,原來是新得新君賞識的蘭臺郎到訪。
裴少雍開口就道:“我為阿容而來。”
山宗掃他一眼,竟然笑了:“是麼?”
裴少雍覺得他這一句滿不在乎,又看到他那笑,似乎根本沒把人放在眼裡,頓生不忿:“我隻問你,你想幹什麼?”
山宗倏然掀眼:“這話是不是該我問你?”
裴少雍振一振神:“當初是你負了阿容,如今你又想動什麼心思?”
山宗臉色漸沉,眼底幽深:“我今日心情不佳,勸你在我跟前少說為妙,盡早回去。”
說完徑自解開緊束的袖口。
裴少雍氣血上湧,一口氣道:“阿容原本該是你的妻子,何嘗輪得到別人來操心。山宗,這可是你自己斷的,你如今又憑什麼想回頭就回頭!”
山宗解著護臂的手用了力,燈火間手背青筋凸起,扭頭看他,又生生忍回去了,忽而冷笑:“你在怕什麼?”
裴少雍驚愕地看著他:“你說誰怕了?”
山宗冷聲:“倘若你不怕,就不會來找我,而是去找神容了,你怕什麼,怕她拒絕你,還是怕我出手你就沒機會了?”
裴少雍無言,原本朗然和煦的臉,如今青白交替。
“我說過了,我今日心情不佳,勸你盡早走。”山宗扯下的護臂隨手丟在桌上,一把聲低沉得駭人:“隻要神容眼裡沒你,你在我這裡就不值一提。”
若非念在他是裴元嶺的弟弟,神容的表哥,就憑方才那幾句挑釁,他可能已經沒法開口了。
裴少雍察覺了,他根本不是個理論的人。他忍著一口氣走到門口,手還因氣憤而緊握著。
“等等。”山宗忽然叫住他,勾著嘴角,眉眼威壓:“你記好了,神容本就是我的,還輪不到別人來鑽空子。”
第七十一章
午後, 紫瑞如常走進神容房裡伺候。
神容正攤著書卷在整理當初去關外探得的地風, 其實已經做過了, 全然是在打發空闲。
紫瑞近前道:“少主可要出去走走?”
神容搖頭:“算了, 免得我父親過問。”
她父親昨日還差人來問了她這兩日情形,她便幹脆連房門都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