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心奴手上忙著,一邊又道:“賤妾因有些技藝, 在這裡其實還不算被虧待,能被叫來照顧貴人,也可見他們對貴人的重視了。我剛去說了貴人肯出場, 可把他們高興壞了, 都以為貴人被賤妾勸動了,肯聽話了呢。”
神容一邊聽一邊理著頭緒,由著她擺弄。
杜心奴弄好了,退開些看, 神容梳了飛天髻, 換上了袒頸露臂的胡裙, 腰上綁著五彩的流蘇, 如同畫裡走出來的一般。
她越看越覺驚豔:“貴人這樣了不得的姿容,又出身京中,因何會流落到這關外來,家裡的夫君就不擔心?”
神容不自覺想起了還在等她的山宗,臉色無波:“沒有夫君。”
“那可真是奇了,”杜心奴訝異:“如貴人這般,在長安求娶的人早就應該踏破門檻了才對呀。”
神容沒接話。
杜心奴見她不搭理,猜她大概是不想說這些,生怕說多了惹她不快,岔開話道:“還不知貴人如何稱呼呢。”
神容可不想暴露了身份,何況她又是長安來的,不管是傳出去被關外的知道,還是他日傳入長安去叫她父母知曉,都不是什麼好事。
“萍水相逢,不必知道。”
杜心奴心裡一過,心想可真是個謹慎機警的貴女,便不問了,隻長嘆一聲:“賤妾倒是已嫁作人婦了,早知道便好好待在長安不出來了,料想我夫君該急壞了。這天底下的邊關都兇險,往後再也不來了,貴人回去後也別再來了,也免得惹家人擔心。”
神容看她一眼:“先出去再說吧。”
心裡卻在想,家人都不知道,除了山宗,他已不是她家人。
也不知他此時在哪裡,是不是還在那關城處等著,還是回關內去了。
胡思亂想一停,她忽然扭頭看向房門,因為發現外面燈火更亮了。
杜心奴也看了一眼,臉色鄭重不少,低低道:“這是開始迎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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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晚上這裡就會熱鬧,今晚自然也不例外。
所謂銷金窟,當真如窟一般。大堂頂上是粉白的穹頂,下方是木搭的圓臺,鋪著厚厚的毡毯,臺下四面都是飲酒作樂的坐席。
此時圓臺四周已有樂人在奏曲,悠悠的胡笛聲,混著不斷湧入的人聲,很快喧鬧。
房門開了道縫,杜心奴剛朝外看去,就見兩個高壯的胡女在門外廊上來回走著巡視。
她看了一眼,合門回身,小聲對床席上坐著的神容道:“那貴客應當還沒來。”
神容看她一眼:“你可知道是什麼樣的貴客?”
杜心奴搖頭:“這種銷金窩什麼人都有,來的貴客多半是不會透露真身份的,反正有錢即可,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打聽到會有這麼個人來。”
神容想了想,那隻能搏一搏了,反正這地方她是一定要離開的。
外面漸漸傳出了調笑聲,添了燈火,似乎更熱鬧了。
忽有人來門外重重拍了門板兩下,響起一個胡女冷冷的一句胡語。
杜心奴回頭,小聲道:“該上場了。”說完拉開了門。
神容看去,外面的嘈雜人聲瞬間傳入,胡酒的味道混著濃烈的脂粉氣味也送了進來,門口的兩個胡女正惡狠狠地看著她。
她起身,理一理衣,往外走。
木搭的圓臺上,一支胡旋舞剛歇,幾個塗脂抹粉的胡女陸續走下臺。
沒有人買她們,下方酒席間的客人就毫不客氣地爭相上前將她們拽了過去。
頓時一片驚叫聲,但沒人在意,也無人阻攔,女人在這裡就是貨物,那點聲音早被男人們的笑聲給蓋了過去。
杜心奴去圓臺邊的箜篌後跪坐,對這地方肆意混亂的場面已經看多了。
好在她是教坊出身,八面玲瓏,又有一身這裡沒有的箜篌技藝,勉強周旋得住,但這日子總得有個頭,這次遇上神容,是她難得的機會。
一片混亂喧鬧中,她悄悄朝後看了一眼,點頭示意,抬手作彈。
空靈的一聲,場中稍靜,與關外胡樂不同,撲面而來的是中原王朝的長安風氣。
淙淙幾聲,一聲一步,有人順著樂音踏上了臺中,黛眉朱唇,眉目若盛豔光,冷淡地掃過全場。
神容隻在小時候隨堂姊長孫瀾一起學過幾曲宮樂舞蹈,當時貴胄間有此盛風而已。
多年過去,還記著一些,大約不夠熟練了,但她的目的又不是跳舞。
她立在臺上,等著樂音,目光一點點掃過臺下,很多人都在看她,但看不出哪個是所謂的貴客。
她悄悄往後看,杜心奴撥著箜篌與她對視一眼,皺著眉搖頭。
神容暗自捏住手心,難道那什麼貴客根本不會來了?
剛想到此處,忽見門口處一群人奔跑了過去,似是迎接什麼人一般。
身後杜心奴小聲急道:“來了!”接著一下撥高了樂音。
神容一下就動了,腳下移步,隨著樂音踏出,順勢朝大門看了一眼,果然看見有人進來了。
一個男人的身影,被左右簇擁,從門口緩步而入。
從門口到臺下也就隻有幾十步,他微低頭的身影仿佛也貼著樂聲,一步一步,身罩大氅,發束金冠,好似是個中原人的打扮。
神容在臺上隻偷看到幾眼,聽見下方有幾個客人在用胡語低低談論他——
“中原富商來了。”
“一定是來挑美人的。”
低低交談聲中,那人直往臺下而來,左右隨行的散開,他在席後落座,抬頭看向了圓臺。
神容留心到他位置,心中不屑,但為了早已定好的計劃,還是故意往他那裡舞去。
樂聲潺潺,似跳珠撼玉,人影輕轉,如璀璨明珠。
神容腰上流蘇飄逸,墜了兩個鈴鐺,一動便一響,有意引人注目。
叮鈴聲隨著箜篌樂聲,有人忍不住往她腳下扔來一塊金幣,甚至還有人借著酒意撲來了圓臺邊,衝著她用胡語說著下賤話,四處都是笑聲。
神容隻覺厭惡,恨東來不在身邊,看都沒看一眼,胡裙一旋,到了臺邊,輕身回折,眼睛直直看向那位貴客,目光與他相接,終於看清他模樣,渾身一頓。
對方搭膝而坐,眼睛看著她,嘴邊一抹熟悉的痞笑。
那張臉不久前還對著她說就在關城等她,此刻竟就在眼前。
神容眼神在他臉上轉動,卻又覺得不真實,他穿著錦袍,披著大氅,黑發上金冠玉簪。
一瞬間,她仿佛見到了當初的那個山宗,她剛嫁入山家時,那個錦衣貂裘的貴公子,山家的大郎君。
樂聲又急,神容陡然回神。
山宗坐在那裡,眼神從上到下地打量她,還端著酒飲了一口,眼神依舊落在她身上,滿眼興味,嘴角勾得更深。
神容壓著滿腹的疑惑,心潮起伏,連心跳都不自覺快了些,轉身,踩完最後幾個樂音,始終偷偷瞄他,最後一步,正踩在圓臺邊沿,眼神直直看著他。
山宗放下酒盞,搭膝的手抬起,朝身後招兩下。
他後面不知從何處多出來一行胡人隨從,一直在垂手聽命。
其中一個上前,扔了一隻沉甸甸的大包在臺上,哗的一陣金幣響,引來四周一片吸氣贊嘆聲。
山宗忽然起身,走向圓臺,到了神容踏著的臺邊,一伸手拉過她,直接攔腰抱起,大步回座。
四周人聲鼎沸,胡語交疊,有人在起哄,有人在叫好。
神容被他抱回座上,還被他攜著,人坐在他懷裡,一手緊緊抓著他身上大氅,眼睛來回掃視左右:“你怎麼來的?”
山宗手攬著她的腰,眼睛還盯著圓臺,仿佛就是個來挑人的貴客,冷笑:“我還想問問你是怎麼來的。”
神容咬了咬唇,聽出他語氣裡的不快,想起方才那般在臺上的模樣都在他眼裡,他一定是覺得她很不堪了,不禁轉過了頭。
山宗攬著她腰的手一按,迫使她臉轉回來。
神容轉頭時看到臺上,忽見上方還在彈箜篌的杜心奴在看她身旁的山宗,一連看了好幾眼。
她剛想開口提還有杜心奴,山宗已朝圓臺招了下手。
杜心奴立即起身,提著衣快步過來,一下偎在他身側,小聲道:“是山大郎君,當年在長安有幸在裴大郎君宴前見過,多年未見到郎君了。”
山宗嘴邊掛著笑:“原來認得我,那也要裝不認識。”
杜心奴臉色一變,立刻稱是,收了聲,伶俐地為他添酒。
神容看了兩眼,他此時一手摟著她,一手接了杜心奴的酒,左擁右抱一般,卻不看她。
她看了看他側臉,淡淡轉開目光。
腰上又一緊,山宗又摟緊了:“別分心。”
她低語:“難道還要我伺候你不成。”
山宗笑:“你現在不就該做這個?”
神容不禁看他側臉,抓他大氅的手一下松了。
山宗卻又一把抓了那手,拉她起身:“走。”
一旁的杜心奴馬上跟著起身動腳。
神容被他摟出去時,那群胡人隨從擋在了後方,又去臺上放錢交易了,在這裡似是常態。
院門外停著輛馬車,駕車的也是個胡人。
山宗直接抱起神容送進去,緊跟而入,扣著她坐下。
杜心奴跟著鑽入,一片暗中,擠在神容身旁,大約是緊張,一個字也沒說。
“快。”山宗一開口,馬車就動了,直接駛出院子。
迎面而來一陣轆轆馬車聲,與他們相擦而過。
神容被山宗的手扣著腰,聽見他一聲低笑:“真的來了,晚一步就要走不了。”
她這才知道那車裡的才是真正的貴客,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車中無聲,都心照不宣地沉默。
直到外面駕車的胡人說了句話,提示要到城門了,山宗扣著神容的手用力,按著她在身前:“裝像點。”
神容吃痛,輕哼出一聲。
旁邊的杜心奴已經主動叫出聲來:“哎呀郎君別呀……”
一連好幾聲,又細又軟,引人遐想。
山宗按著神容,貼在她耳邊低沉說:“看看人家,你不是很能麼?”
她忍不住又咬唇,攥著他大氅的手死緊。
馬車沒引來檢查,順利出了城。
不知多久,外面隻剩下了呼呼而來的風聲,再無一點動靜。
車停了下來。
山宗拉著神容,掀簾下去,外面是一片荒原,不知是什麼地方,隻有頭頂月色如水,照得四下透亮。
杜心奴自車內出來,向山宗福身:“真是難以相信,竟這麼容易就出來了,多謝郎君。”
她還記得山宗的囑咐,沒再稱呼山大郎君。
接著她又向神容福身:“果然找貴人沒錯,多謝貴人。”
山宗指了個方向:“一路往那裡走可以隨商人從易州入關,這輛車留給你。”
杜心奴再拜,急匆匆就又鑽入了車內。
馬車駛出去,山宗拉著神容就走,感覺到她的手已冰涼,他才停了,解了大氅,一手搭她身上,笑一聲:“告訴你隻有幾個時辰,不想你居然都要成這關外的紅人了。”
神容盯著他月色下的臉,許久才開口:“你現在一定很瞧不起我是不是?”
山宗盯著她:“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