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紅惠走到顧見骊和姬無鏡的桌前,面帶微笑大聲說:“小半年沒怎麼與郡主相聚,今日見了實在歡喜。聽聞能從天花的蹂躪下活命定然是長命百歲的福氣人,紅惠敬郡主一杯,賀郡主大難不死,也沾沾郡主的福氣。”
唐紅惠將手中兩盞酒中的一盞遞給顧見骊。
席間的議論歇了,一時寂寂,都望向這邊。
季夏板著臉開口:“唐姑娘的好意郡主心領了,隻是我們郡主滴酒不沾。”
唐紅惠並不意外,她將酒盞放在桌子上,倒了一盞茶,再遞到顧見骊面前,說:“是紅惠疏忽了。如此,我飲酒,郡主飲茶也是給了我臉面。”
姬無鏡支著下巴,打量著唐紅惠。在這樣喧鬧的賓客席裡待了那麼久,他早就無聊透了,此時打量著唐紅惠的目光裡終於有了絲饒有趣味的興致來。
何寶君、程梅雅和嶽碧蘭趕了過來。程梅雅從5唐紅惠手裡接了那盞茶,笑著說:“這盞茶我可要替郡主喝,紅惠可要成全我呀。”
言罷,也不等唐紅惠說話,一飲而盡。
何寶君和嶽碧蘭一左一右拉住唐紅惠的胳膊,說笑著拉她走。
唐紅惠推開她們兩個的手,朝顧見骊又邁出一步,作勢腳踝一歪,朝顧見骊撲過去,人還沒靠近呢,手已經朝著顧見骊臉上的面紗抓去了。
早有準備的季夏往前一步,用肩頭一撞,直接將唐紅惠撞開,沒讓她碰到顧見骊一根頭發。唐紅惠腳步踉跄,差點臉朝下摔到地上去。
顧見骊輕笑,她溫聲開口:“唐姑娘,你不過是想看看我的臉,何必這麼麻煩呢?”
顧見骊雙手繞到腦後,將面紗的系帶解開,拂面紅紗緩緩落下,露出她的臉來。
無數雙眼睛盯著顧見骊,花園裡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唐紅惠怔怔望著顧見骊的臉,顧見骊的臉如她所想被毀掉了。她應該高興的,可是對上顧見骊坦然的目光,唐紅惠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不,她想看的並不是顧見骊被毀掉的臉,而是顧見骊屈辱的表情!
然而,顧見骊還是那個顧見骊,她腰背挺直而立,臉上掛著得體的嫣然淺笑,眸色澄潋明亮,那股子驕傲風華一點也沒有被消磨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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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紅惠忽生出了一種詭異的自慚形穢之感。
林少棠星眸璀然,心口怦怦,喜色高呼:“千秋無絕色,悅目是佳人!”
看戲的姬無鏡瞥了林少棠一眼,憶起出門前顧見骊說過的話,他黑著臉收回視線,不耐煩地開口:“喜宴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結束了,好殺人啊。
顧見骊改了主意,不想留到開宴了,她望向姬無鏡,說:“我們現在就回家。”
龍瑜君的丫鬟跑來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情。顧見骊讓丫鬟帶話給龍瑜君她有事先走,他日再小聚。又叮囑小丫鬟勿要在這大喜日子與龍瑜君多嘴。
姬無鏡一身如血的紅衣,顧見骊一身飄逸的淺紅裙,裙尾被輕風吹拂,擦過姬無鏡的衣角。若是忽略姬無鏡的惡行和顧見骊的毀容臉,遙遙望去,宛若畫中璧人。
剛到的姬玄恪目送他們兩個到院門口的背影,別開眼。忽聽見一陣陣驚呼聲,他又望過去,眼睜睜看著姬無鏡屈起的指背撫過顧見骊的臉頰,然後俯下身去,無視禮制規矩,當眾將輕吻落在顧見骊毀掉的臉頰。
顧見骊帶著嗔意地推了姬無鏡一把,向後退了一步,從甬路退到泥地,髒了裙尾。她提起裙子,蹙眉瞧著染了淤泥的鞋子。
姬無鏡嫌棄地敲了敲她的額頭,卻在她面前蹲下,給她擦去鞋上淤泥。
那一刻,姬玄恪忽然剜心一樣地痛。
第127章
季夏趕忙跑回馬車, 給顧見骊拿了一雙幹淨的備用鞋子過來,放在顧見骊面前的甬路上。
“抬腳。”姬無鏡說。
顧見骊本想說讓季夏給她穿鞋子就好, 可是她猶豫了一下,什麼也沒說, 聽話地乖乖抬起一隻腳遞給姬無鏡, 由著姬無鏡給她換了鞋子。
姬無鏡松了手,顧見骊又乖乖換了另一隻腳,擔心站不穩, 她的手動作自然地搭在姬無鏡的肩上,直到換好鞋子。
“不可以當眾那樣的……”顧見骊聲音低低,帶著嗔意。可不知為什麼, 她居然並沒有很討厭姬無鏡這種會讓她覺得不體面的做法。她心裡甚至有一種陌生而奇妙的歡喜。
她因心裡生出的這股子歡喜而茫然無措。
姬無鏡卻隻是輕飄飄嗤笑了一聲,口氣隨意:“在這兒等著。”
“你要做什麼去?”顧見骊望著姬無鏡的背影, 急急追問。
姬無鏡沒回答,擦了手,悠闲懶散地折回賓客席。
諸多賓客立馬移回視線,裝著繼續先前的事情, 可目光卻不由偷偷打量著姬無鏡。
京中貴族好攀比, 將女子容貌評個三六九等,這才有了安京雙骊的說法。京中各種花樣的排名多不勝數, 既有女子容貌的排名,自然也會對男子的容貌點評,隻不過男子可點評的本事實在太多,容貌不過其中之一。
當年十六七歲的姬無鏡踏入玄鏡門, 出現在眾人面前時,一身紅衣異妖之姿,不知驚了多少人的眼。天下男兒容,若姬昭自認第二,絕無第一人。隻是後來他的所作所為讓別人忽略了他的容貌。別人也不敢誇他一句皮相好,生怕惹得這位人界閻羅皺眉頭。
姬無鏡已有多年不曾出現在眾人眼中,沒曾想再次面色蒼白神情恹恹地病容出現,竟是為了陪夫人赴閨中密友的婚宴。
姬無鏡走回剛剛的桌位,端起桌上的那碟海棠酥。他在眾多或明目張膽地張望或偷偷打量的目光下,慢悠悠地捏著一塊海棠酥送入口中,咬了一口,面無表情地咀嚼著,紅唇微動。然後他端著剩下的那碟海棠酥,不緊不慢地往外走。
他回來,竟是為了拿這碟海棠酥。
唐紅惠臉上紅一道白一道,瞧著姬無鏡走近,她使勁兒低著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然而姬無鏡根本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唐紅惠忽然就紅了眼睛,感覺今日受了天大的侮辱,竟是長這麼大從未這麼丟人過。她再偷偷瞥一眼不遠處的姬玄恪,更是窘得不得了,恨不得鑽到地縫裡去。
姬無鏡走回顧見骊面前時,手中的那塊海棠酥還剩下一點,他皺著眉,神色頗為嫌棄,道:“太甜了,不怎麼好吃。”
說著,把修長手指間剩下的那一點海棠酥塞進了顧見骊的嘴裡,也把顧見骊原本想說的話給堵了回去。
顧見骊目光略復雜地望了姬無鏡一眼,默然轉身,踩著小杌子登上馬車。
餘家一直膽戰心驚地關注著這邊的事情,見此,餘長淮吩咐小廝快跑到後廚準備些海棠酥和別的糕點裝在食盒裡,給姬無鏡送過去。林少棠就站在餘長淮身側,他忙說:“有魚沒?姬五爺愛吃魚,放一條!”
餘長淮猶豫了一下,還是信了林少棠的話,吩咐小廝在食盒裡放了一條剛炸好的嫩魚。小廝跑著將食盒送上姬無鏡的馬車。長生收下了,餘家人這才松了口氣。
送食盒的小廝跑回來回話:“那個侍衛聞到魚味兒了,說送的正好!”
餘長淮問林少棠:“你怎知姬五爺好這口?”
“愛屋及烏啊!我不僅把仙女姐姐的喜好打聽清楚了,她身邊人的喜好自然也要打聽得清清楚楚啊!”林少棠笑得露出小虎牙。
餘長淮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吉時剛巧到了,全福人高呼祝詞,鞭炮鑼鼓響了起來。餘家人開開心心地繼續婚宴。
在熱熱鬧鬧的鑼鼓慶賀中,姬玄恪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他從外地回家,心心念念的未來小妻子成了嬸娘,家人的欺瞞,雙重打擊,讓他一夜成長。
他曾無數次捻著她贈的玉扣,憶她的音容笑貌。他恨自己的無能和無助,為名為權,他想法設法做了很多先前鄙夷之事。
所支撐著他的,不過是他的小囡囡心裡還有他。
她心裡有他——姬玄恪一直這般堅信。
他懂她的身不由己懂她的善良懂她的道義,所以即使當初顧敬元要帶她回家她選擇了留在姬無鏡身邊,姬玄恪也沒有多意外。
可是……他剛剛在顧見骊的眼睛裡看見了別的情愫。顧見骊帶著嗔意望向姬無鏡的目光,讓姬玄恪嫉妒得發狂,也心痛得發狂。
他不介意顧見骊嫁過人,即使那個人是他的叔父。什麼綱常禮教,皆是虛無。
然而,他介意顧見骊望著姬無鏡的目光,介意她將手親昵搭在姬無鏡肩上的熟稔動作。
這段時日姬玄恪逼迫自己不去想的畫面一下子湧上心頭。他們是夫妻,日夜相伴,吃住同行,親密無間。時間是刀,活生生割斷了顧見骊和姬玄恪的多年情意。時間亦是膠,終將顧見骊和姬無鏡兩個人逐漸黏連。她的眼裡是姬無鏡,那麼她的心裡呢?
姬玄恪不知道答案,也不敢去尋答案!
姬玄恪手掌壓在胸口,抵御剜心之痛。心口如冰,他的臉色也一寸寸冷下去。再抬眼望向走遠的馬車時,他那雙漆黑堅定的眸子再無溫度。
馬車裡,顧見骊偏過臉來望著姬無鏡。她應該給他講講規矩,告訴他今日的做法不雅到極致了。可是……
“顧見骊,不要拿我不愛聽的話煩我。”姬無鏡吃著嫩魚,先開口。
顧見骊垂下眼睛想了想,而後抿抿唇,說:“早上起太早,我困了。”
姬無鏡詫異地瞥向她,盯著她慢慢躺下來,枕在他的腿上。她白軟的手搭在唇前,打了個哈欠,慢慢合上了眼。
姬無鏡口中還有魚肉,可忽然就不想吃了。
顧見骊一路睡得昏昏沉沉,馬車在家門前停下時也沒徹底醒來。
姬無鏡忍著甜膩又吃了兩塊海棠酥,顧見骊還是沒醒。他垂眼瞧著顧見骊酣眠的眉眼,手臂穿過顧見骊腿彎,將她抱了起來,小心翼翼地下了馬車。
下了馬車,顧見骊卻是一下子醒了過來。她揉了揉眼睛,軟聲念著:“我自己走路……”
顧見骊的手推了推姬無鏡的胸口,表示抗議。
再也不是曾經沒幾個下人的小院子,如今府邸中家僕眾多,顧見骊可不太想就這樣被姬無鏡抱回去。
姬無鏡瞥她剛睡醒的朦朧眼眸,又移開視線,漫不經心地望著前方,說:“不。”
羅慕歌一早就過來了,她站在檐下看著姬無鏡抱著顧見骊一步步走近。她今日心情很好,向來淡然的臉上難得掛著開心的笑。然而隨著姬無鏡抱著顧見骊一步步走近,她臉上的笑也終於是一點一點消散了。
“師兄。”待姬無鏡抱著顧見骊走到羅慕歌面前,羅慕歌又是往常雲淡風輕的表情。
顧見骊再一次推了推姬無鏡的胸膛,這次稍微用力了些,姬無鏡倒是將顧見骊放了下來。他不高興地瞥著顧見骊,語氣不善:“好賴不知。”
顧見骊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視線,不與他爭辯,而是望向羅慕歌微笑著開口:“羅姑娘過來了。”
羅慕歌點頭,她望著姬無鏡,說道:“雖然子蠱替師兄調養了五髒六腑,可師兄的身體還是要比尋常人弱一些,還是不應該日日出門折騰。”
姬無鏡隨意點了下頭,經過羅慕歌,先一步往屋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