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見骊放松下來靠著椅背,望著床榻的方向舒了口氣。她歇了歇,才扶著身側的拐杖,慢吞吞地挪到床榻旁。她掀開外面一層厚重的緞幔,透過裡面那層淡淡的藕荷色垂幔,望向姬無鏡的輪廓。見他懶散趴在床上一動不動。
顧見骊又掀開裡面的垂幔,看得更清楚了。
姬無鏡抱著個枕頭,睡得正香,像睡著了許久。
顧見骊徹底放松下來,她將拐杖放在一旁,在床邊坐下來,小心翼翼地拿走姬無鏡手裡的枕頭,又費力扯起堆在床角的被子給他蓋上。顧見骊望著姬無鏡睡著的側臉,嗡聲說:“我好像誤解你了,對不起啦。”
姬無鏡沒聽見。
顧見骊知道他聽不見才說的。她偏著身子躺下來,望著床幔上繡著的遠山與雲霧好一會兒,才重新睡著了。
季夏端著湯藥進來。她看見顧見骊換下的髒衣服,頓時明白主子怎麼了。她將湯藥放下,轉身小跑著去廚房熬紅棗粥。
她剛洗幹淨紅棗,將紅棗放進鍋中,動作忽然一停。驚愕地睜大了眼睛。等等…… 主子怎麼沒叫她伺候?是誰給她拿的幹淨衣物和月布,又是誰給她燒了熱水?主子如今腿腳不便,擦洗也不方便,那又是誰幫了她?
難道……
季夏一驚,手一抖,石鍋落地,碎了個稀巴爛。
顧見骊醒來時,看著姬無鏡覺得有些尷尬。可是姬無鏡像什麼事兒也沒發生過一樣,並不提黎明時發生的事兒。顧見骊低著頭揉了揉眼睛。哭得太兇,她的眼睛有點腫。
接下來的日子,姬無鏡沒怎麼逗弄顧見骊,確切地說沒怎麼搭理顧見骊。他還是住在這裡,不過時常看不見人影。若顧見骊與他說話,他倒也應著。偶爾亦會打趣一句半句。
顧見骊覺得他在生氣,可是有時他還是懶散打趣說著胡話,顧見骊便又覺得他沒有生氣,隻是心情不好。
顧見骊的情緒低下來,忍著腿上日夜不歇的疼痛,時常去後院柳下守著嫩柳發芽兒。因為疼痛,時間過得很慢。當垂柳終於發出嫩芽,已經過去了一個月。期間廣平伯府的人來過三四次,都是一副親切的表情,親昵地接顧見骊回家,又準備了好些珍貴的補品給顧見骊養傷。作為破落的宗親,廣平伯府並不算財大氣粗,送來的東西若是從價錢上來看,的確是誠意滿滿。
一個月,王府也重新修葺完畢,顧家收拾了東西準備搬回去。
當初顧敬元出事時,府中下人四散。絕大部分為了避禍,也有極小部分無奈離去,不方便再跟隨。如今又一個個跑回來,哭天喊地地表著忠心訴著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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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氏打起精神,仔細分辨,隻重新納下幾個舊僕。又重新買了些奴僕,並且挑了人仔細栽培新僕,好好教規矩。一切重新來過,她不怕奴僕粗苯,隻要忠心就好。
顧見骊本來打算跟著家人回王府小住一段時日,可偏偏就在準備搬回王府的前一天,廣平伯府中來了人告訴她姬星瀾病了。
顧見骊驚覺不能再在娘家住下去了,狠狠心決定先回廣平伯府,等到姬星瀾病好了,她再回王府去看看。日子很長,機會有的是。也不急於一時不是?她去問了姬無鏡,姬無鏡隻懶洋洋地說:“隨便。”
“什麼?你現在就要回去?不跟父親回王府?” 顧敬元皺眉,臉上寫滿了不樂意。
顧見骊微笑著,溫聲細語:“瀾兒病了,我得回去看看。再者說,總是住在娘家會被說道的。父親也不想聽別人說養了個驕縱女,對不對?”
“又不是你的親女兒,不過繼母而已。”
“陶氏以身作則,女兒自然要學著。”
顧敬元想說什麼,想起陶氏,沉默了一會兒,才冷哼,道:“你和他和離就把一切麻煩都解決了!”
“父親,我們不是都說好了嗎?” 顧見骊擰了眉,微微放柔了聲音。
顧敬元看一眼小女兒拄著拐杖的樣子,憤憤然把抱怨的話咽了下去。
一家人送顧見骊和姬無鏡到院門口,馬車停在外面,馬兒垂著頭踩著地上的淤泥。季夏扶著顧見骊走到馬車前,顧見骊將拐杖放在車上,踩在小凳子上。她低著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腿,覺得馬車還是有些高。
顧敬元黑著臉悶聲走過去,還沒走到,姬無鏡從車上跳下來,手臂伸到顧見骊膝下將她抱起來。顧見骊下意識地將手搭在他的肩上。
顧敬元看著自己的女兒攀著姬無鏡的肩,心裡有些不爽。可他也明白抱起顧見骊這事兒姬無鏡做來比他合適。
姬無鏡將顧見骊抱上馬車,顧見骊在長凳坐下。
顧敬元望著車裡的姬無鏡,語氣不善地問:“姬昭,你實話與我說你體內的毒到底還能不能解?你到底還能活多久?三年夠不夠活?”
姬無鏡懶洋洋地撩起眼皮瞧他,笑:“嶽丈大人很是關心小婿啊。”
“哼。” 顧敬元重哼,“當然。為父要算著日子提前給我的見骊相看下個夫家!”
“父親!” 顧見骊急忙出事制止父親再說下去。
姬無鏡狐狸眼中的笑意慢慢收了起來,他慢悠悠地舔唇,偏過頭看向身側的顧見骊。
下個夫家?嗤。
第74章
顧見骊急切地說:“再不回去就太晚了。父親, 女兒下次回王府看您。季夏,關門。”
“诶!” 季夏應了一聲,關上車廂的門,和長生坐在馬車前。
“駕!” 長生甩起馬鞭, 趕馬車離去。
顧見骊掀開車窗旁的垂簾, 探頭望出去, 朝家人揮了揮手。一家人都很舍不得她, 唯有顧敬元仍舊黑著一張臉。今日女兒在場, 有些話沒有說完。他決定改日要避開顧見骊單獨與姬無鏡把話說個明白。
馬車拐了彎, 看不見家人了。顧見骊放下垂簾,轉過身來坐好,她看一眼姬無鏡的臉色,沒分出來他的喜怒,她溫聲開口:“父親沒有惡意的, 你不要生氣。”
“沒有惡意?這話你說了不心虛嗎?” 姬無鏡問。
顧見骊一時無言,不知道怎麼給父親辯解。她想了想,也不給父親找借口,實話實話:“父親那麼說不對。”
姬無鏡這才看向顧見骊。他伸出手, 抬起顧見骊的下巴, 拇指指腹反反復復摩挲著她的下巴, 語氣冷淡地問:“找到合適的下家了嗎?”
“當然沒有!”
“什麼時候開始找啊?會等我死了嗎?還是在我臥床快不行了的時候?”
顧見骊悶聲說:“父親要做什麼我管不了, 可我沒想過這些。將來之事不可知, 若你真的先走,守喪之禮我都會認真恪守。”
“隻是給我守喪?” 姬無鏡嬉皮笑臉, “不給我陪葬啊?”
“我……” 顧見骊剛要開口,看見姬無鏡的臉色在一瞬間冷下去,他漆色的眸底隱隱泛著紅。陰翳的氣息欺壓而來,壓得她連喘息都變得費力。顧見骊怔怔望著他,什麼都忘了說。
有那麼一瞬間,顧見骊覺得姬無鏡是說真的,是真的會掐死她,讓她陪葬。
當顧見骊反應過來時,姬無鏡已經松了手,懶洋洋地靠著車壁,抓起檀木盒中的糖果來吃。他嬉皮笑臉的樣子讓顧見骊感覺剛剛那個陰森的他隻是她的錯覺。
一路無言趕到廣平伯府,姬無鏡先下了馬車,直接走了,連看都沒看顧見骊一眼。
顧見骊瞧著姬無鏡的背影,知道他真的生氣了。她坐在車邊,右腳踩在凳子上,雙手挪著左腿放下來,扶著季夏的手下來。幸好下車比上車省事一些,她還不至於太過不方便。
顧見骊一邊拄著拐杖,一邊由季夏攙扶著,慢吞吞地往回走。她低頭看著自己的左腿,說:“幸好要不了幾天就可以拆了這兩塊板子。”
季夏跟著笑:“對,您很快就能康復的!”
顧見骊本想立刻去見姬星瀾,卻不巧姬星瀾剛剛喝了藥在睡午覺。顧見骊沒讓人吵醒她,先回了屋。
姬無鏡院子裡的下人本來就少,姬無鏡和顧見骊一個半月沒在這裡住,這裡已許久不曾仔細打掃。季夏和長生手腳麻利地做著清掃。季夏也沒忘記燒熱水。在馬車上顛簸了半日,顧見骊肯定是要水沐浴的。他們先把屋裡收拾完,熱水也準備好了。長生去外面掃院,季夏則是去了廚房給顧見骊熬湯藥。
顧見骊坐在羅漢床邊角,望著躺在床上的姬無鏡。
姬無鏡慵懶躺在床上,兩條大長腿一條支著,另一條隨意地垂在床下。他雙手間是一個撥浪鼓,饒有趣味地搓著,撥浪鼓 “咚咚咚” 響個不停。鼓面上畫著個穿著肚兜的胖娃娃,撥浪鼓的兩個小錘不停打在胖娃娃的臉上,胖娃娃傻乎乎地咧著嘴角笑。
顧見骊站了起來,拄著拐杖,走到床邊,抿唇望著姬無鏡。她等了好一會兒,姬無鏡的目光還是凝在撥浪鼓上,並不看她。她隻好先開口:“我想去沐浴,你幫我擦背好不好?”
“找季夏啊。” 姬無鏡慢悠悠地說。
“季夏在忙著煎藥。中午在外面吃的,都少了一頓藥的。”
“找別人去。” 姬無鏡仍舊是漫不經心的語氣,手中搓動撥浪鼓的動作卻慢下來。
顧見骊點頭,認真說:“好,那我叫長生幫我。”
姬無鏡手中動作一頓,將撥浪鼓挪到顧見骊身前,手腕一轉,撥浪鼓上的小木槌打在顧見骊拄著拐杖的那隻手的手背上。顧見骊 “唔” 了一聲,急忙用另一隻手揉了揉。
撥浪鼓被姬無鏡隨手一扔,他起身下床,黑著臉往隔間走去。顧見骊拄著拐杖慢吞吞地跟在後面,瞪了一眼姬無鏡的背影,當姬無鏡轉過身時,她又迅速收起表情,低垂順眼的。
姬無鏡折回來,一臉不耐煩地攙扶著顧見骊。
浴間裡浴桶裡的熱水已經放了好一會兒了,整個小屋子彌漫著水汽,伸手不見五指的。
“坐下。” 姬無鏡將顧見骊摁到椅子上坐下。然後他在顧見骊面前懶散地席地而坐,將顧見骊的左腳搭到他的腿上,去解布條。
“可以拆了嗎?” 顧見骊驚訝地問。
姬無鏡沒理她。
顧見骊自言自語:“真好。再也不要被綁在木板子上啦。”
棉布條一層一層被解下來,兩塊木板也被拆下來。姬無鏡手掌摸過顧見骊的小腿,在她骨折的地方停留了一會兒。
顧見骊瞧著他的表情,誇張地誇:“哇,五爺好厲害呀,居然還會治這……”
她還沒有說完,臉上的笑立刻凝住,疼得攥緊了椅子扶手。
姬無鏡看一眼她的表情,略微收了收摸骨的力道。他將顧見骊的腳放在地面,終於開口:“從今天開始自己嘗試著用力走路。”
“嗯!” 顧見骊使勁兒點頭。她略彎著腰,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腿上。
“你還洗不洗了?” 姬無鏡問。
顧見骊怔了一下,才小聲說:“洗……”
她低下頭,去解身上小袄縫在左腰的繩結。
姬無鏡站起來,試了試浴桶內的水溫,提起一旁的水壺,又往裡面兌了些熱水。他做完這些回過頭,見顧見骊還在扭扭捏捏地解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