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雲月臉上一紅,略作矜持地抬眼對上姬無鏡的視線,溫柔地笑了起來。
“你誰?”姬無鏡沙啞著嗓子。
葉雲月臉上的笑容一僵,她來不及心情復雜,忙重新溫柔笑起,說:“五爺,您不記得我了,我是葉……”
姬無鏡一臉嫌棄,他兩根手指捏著毯子一角,朝葉雲月劈頭蓋臉扔了過去,扔到了她頭上。
被蒙住了頭臉的葉雲月一驚,急忙去扯毯子。
姬無鏡目光陰翳,口氣陰森:“我院子裡已經有個傻子了,不想再看見傻子。”
葉雲月動作一僵,遮了頭臉的毯子也遮住了她臊得通紅的臉。
葉雲月沒將自己的名字說完,可是那一個“葉”字,卻讓顧見骊隱約猜出她的身份。顧見骊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難道這個女人就是當初主動和姬無鏡悔婚且鬧得沸沸揚揚的葉家姑娘?
身後忽然響起一陣驚呼聲,打斷了顧見骊的思緒。她詫異地轉頭望去。
“五叔——”姬玄恪掀開茶白的長衫前擺,跪在雪地裡。大雪紛紛揚揚,隔了千山萬水,隔在他與顧見骊之間再也跨不過的溝壑。
姬玄恪含著熱淚的眼睛遙遙望著顧見骊,哽咽著高聲道:“五叔,侄兒求您放了她……”
第25章
顧見骊怔在那裡,遙遙望著矮了半截的姬玄恪, 半天沒反應過來。記憶裡的姬玄恪是從來不求人的。顧見骊難掩心中震驚, 完全想不到他會為了她做出這等行徑。然而短暫的震驚之後, 卻是更長久的難堪。
她面上不顯,握著輪椅扶手的手越發攥緊。
“玄恪,你犯了什麼魔怔!”二爺姬無鉤暴怒。
二夫人和姬月真急忙跑過來拉姬玄恪。二夫人朝著姬玄恪的肩膀狠狠給了一巴掌, 恨鐵不成鋼:“趕緊給我起來, 丟人不丟人!你不要臉面, 你爹你娘還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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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夫人的聲音在發抖。她最怕的事兒還是發生了,不由怨恨起顧見骊一臉的媚相勾了她兒子的魂兒。
其他人或從堂廳裡出來,或圍在門口朝外張望著。
姬無鏡轉動輪椅,慢慢轉過方向。他看著跪地的姬玄恪,眼裡浮現一抹亮色。那抹亮色越來越濃,逐漸興趣滿滿。
他向來想要什麼就去搶什麼, 這還是頭一遭有人跟他要東西。
微妙。
有趣。
姬無鏡一側嘴角勾起, 笑得不懷好意又鬥志昂揚。他不經意間一瞥,瞥見立在身側的顧見骊。
顧見骊安安靜靜站在雪地裡。因為是新婦, 又是將過年的時節, 她選了一身得體的紅色襦裝。暗白的小袄,肩上和袖口繡著零星紅梅。胸口鴉色長帶壓著豔紅的長裙。寒風獵獵, 吹動她紅色的裙角,裙擺曳過雪地, 亦有碎雪落在她鮮紅的裙擺上。
嬌小柔弱, 纖腰易折。
這樣僵持尷尬的場面, 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從容而立,保持著她的驕傲和體面。
端莊亦或堅強?可姬無鏡瞧著,卻隻覺得她形單影隻,怪可憐的。
姬無鏡眼中的亮色略收,多了幾分深思。
不管二夫人和姬月真的拉扯,姬玄恪頂天立地地跪在那裡,直視姬無鏡,語氣堅決:“五叔,見骊年紀還小。家裡遭了厄難,被逼進府。我與她早有婚約……”
“三郎!”老夫人扶著宋嬤嬤的手走出來,“你想想清楚你到底在說什麼!你五嬸的名諱亦不是你能無禮直呼的!你母親慣著你、哄著你把你支開,可你這套跪法在我這裡沒用!你就算跪到老婆子我閉了眼,我也決不允許押上一大家子的榮辱陪你胡鬧!”
姬玄恪沒想到老夫人會和他這般說。原來他所做的事情在長輩眼中隻是胡鬧?撕痛的心窩更漸沉重。像是十七年的繁華美好忽然撕破,隻剩滿目瘡痍。
老夫人是老伯爺的繼室,隻生了個女兒,她連這些繼子的死活都不在意,又怎會在意這一輩跟她沒什麼關系的孫子。
老伯爺覺得老夫人說的話有些重,可看一眼不像話的姬玄恪,默許了。
二夫人見兒子絕望的樣子,心疼得不得了。她迅速紅了眼眶,一邊去拉姬玄恪,一邊憤憤說著:“大過年的,你這孩子是打算把我氣死嗎?她已經是你五嬸了!就算你五叔休了她,你還能再娶她過門讓人看笑話不成?”
“怎地不能?”姬玄恪怒而反駁。
“啪!”二夫人狠狠一個巴掌搭在姬玄恪的臉上,她氣得胸口起伏。明明是一年中最冷的時節,她卻氣得全身上下熱血沸騰。
姬玄恪臉偏到一側,整個人忽然冷靜了下來。
即使是他牙牙學語的年紀,亦是被寵著長大,這一巴掌竟是他這十七年裡唯一一次挨打。
姬月明本來是想看顧見骊出醜的,懷著看熱鬧的心故意捅破窗戶紙。可她看著一臉平靜立如傲梅的顧見骊,心裡忽然不是滋味兒。她並沒有看見顧見骊的出醜,隻看見了她那麼出色的三哥為了這個女人發瘋!
這個女人憑什麼啊?憑什麼讓一個個男人為她前赴後繼痴心不悔?就憑著第一美人的名號?不就是長得好看而已,有什麼了不起的!
她陰陽怪氣開口:“三哥,你可別那麼沒出息想著娶個二手妻。好好跟五嬸討紅包才是正事兒吶。”
“你說話注意些!”姬玄恪怒目而視。
作為嫁過的葉雲月亦不喜姬月明的話,不過重生一回,她知道姬月明日後多悽慘。想到她日後的悽慘,她就懶得計較了。
姬無鏡忽然漫不經心地開口:“大嫂,月明也該嫁人了。是沒合適的?我有一權貴之友,正打算說親。我來做媒可好?哦對了,你們也認識。就是西廠的陳河。”
姬月明嚇得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
陳河……是個太監!
大夫人嚇了一跳,忙擠步從堂廳裡出來,把姬月明拉到身後,賠著笑臉說:“煩勞五弟記掛著,隻是我和你大哥已經給月明看好了一門親事,已經定下了!”
姬無鏡“哦”了一聲,扯了扯嘴角,懶洋洋地說:“早些嫁出去罷,夜長夢多啊……”
“是是是……”大夫人急忙笑著說。
姬無鏡將目光落在狼狽的姬玄恪身上。二夫人急忙站在前面,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姬無鏡的視線,她學著大夫人那般賠著笑臉,開口:“五弟,你別跟玄恪計較……”
二爺也開口:“五弟,這都是宮裡的意思,咱們家裡也隻不過是按旨意辦事兒罷了……”
“不計較啊。小孩子嘛。”姬無鏡說。
二爺和二夫人都去仔細看姬無鏡臉上的神色,有點不敢相信向來眦睚必報的姬無鏡會真的不計較。
姬星瀾忽然打了個噴嚏。
姬無鏡看了她一眼,順手摸了摸她的頭,說:“這就回去。”
姬星瀾懵懵懂懂地望著姬無鏡,父親難得對她笑哩。可是她不敢笑,她雖然不懂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是知道大家都心情不太好的樣子。三哥還挨了一巴掌呢,好可怕!
顧見骊平靜地讓季夏和林嬤嬤把姬星瀾和姬星漏抱起來,她推著姬無鏡的輪椅轉身。這一回,她不再低著頭,微微抬著下巴,望著遠處被大雪覆著的層疊遠山。
姬玄恪跪在那裡,望著顧見骊的背影逐漸走遠。他合上眼,壓下眼裡的淚。曾經青澀的少年郎,似乎在一瞬間看破人間真相,忽地成長。
回了院子,顧見骊一臉平靜地吩咐季夏去小廚房重新做一頓簡單的飯菜,又吩咐林嬤嬤去熬了一副風寒藥。不僅是姬星瀾打了個噴嚏,幾個人在雪地裡站了那麼久,都喝一碗才妥當。
她又讓慄子去燒了熱水,然後親自找了幹淨的鞋襪給姬星瀾和姬星漏換上。
姬無鏡冷眼瞧著她的眉眼,瞧她像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吃過東西,每人都喝了一碗風寒藥,姬星瀾和姬星漏被林嬤嬤帶了下去。季夏和慄子收拾著碗筷。季夏幾次偷偷望向顧見骊,滿眼擔憂。
兩個孩子回了後院,廳中安靜下來。顧見骊做了些思想準備,才主動對姬無鏡開口:“五爺,我已經讓慄子燒了熱水。你是先泡個熱水澡,還是先睡一會兒?”
姬無鏡每日睡著的時候比醒著的時候多,每日起得很晚,用過午膳之後又時常睡一下午。
姬無鏡懶散託腮,“唔”了一聲,說:“不洗,回床睡。”
說著,他撐著輪椅扶手站了起來。
顧見骊猶豫了一下,仍是硬著頭皮走過去,扶著他走進裡間。
裡間的門關上,季夏望著關合的門,眉頭緊皺,擔心得不得了。
裡間的光線一直很暗,不如外間明亮。一進來,給人一種昏暗的壓抑感。顧見骊攙扶著姬無鏡朝拔步床走去,她的腦子裡卻在想著該與姬無鏡說些什麼。她已經想了一路,仍不知所措。
姬無鏡狹長的狐狸眼乜過顧見骊的臉,他幾不可見地扯起嘴角,忽然朝顧見骊的屁股狠狠拍了一巴掌。
驚嚇和疼痛讓顧見骊一下子叫了出來,她怔怔望著姬無鏡,眼淚一瞬間落了下來。也不知道是嚇的,還是疼的。
又或是憋了太久的淚,找到了衝出的豁口。
“疼嗎?”姬無鏡笑著問。
顧見骊睜大了淚眼望著他,下意識地搖頭。
姬無鏡皺眉,“哦”了一聲,握著顧見骊的細腰,又在她的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他松了手,顧見骊目光呆呆,腳步踉跄了兩下,雙腿忽得一軟,跌坐在花花綠綠的地毯上。她仰頭望著姬無鏡,覺得不可思議,又覺得委屈,而且真的很疼……
淚眼簌簌落下,一顆接著一顆。她也不出聲,就這樣望著姬無鏡,無聲地哭。她哭了好些時候,才後知後覺地雙手捂住自己的臉,任由抑制不住的眼淚湿了掌心。
姬無鏡扶著一旁的桌子蹲下來,又懶散盤腿坐在地毯上,扯起嘴角笑著,說:“小姑娘家家的,心事那麼重幹嘛。紀敬意不是都說了心中鬱鬱是要得病的,你再敢吐我一身,你叫什麼都沒用,我也得給你扎針。”
顧見骊身子一僵,喉間微哽,無聲的落淚變成細細小小的嗚咽。
“對,覺得委屈就哭,憋個鬼啊。”姬無鏡手指頭在顧見骊的額頭戳了一下。
顧見骊忽然放聲大哭,她從未這樣不體面地哭過。
顧見骊哭了很久。
雖然是姬無鏡讓她哭的,可是他耐心有限。在顧見骊哭了很久之後,他終於耐心耗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