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字一頓說出那個事實:“秦國公死了。”
沈彥之將牙關咬得死緊,血絲慢慢爬上眼白。
沈嬋淚流滿面道:“秦家是恨我們的,你若當真為了阿箏姐姐好,就別去打擾她了,更別用天下大義去逼阿箏姐姐做選擇。”
沈彥之背過身去,那瘦削的背影,似乎連一道寒風都有些經不住了,映著雪色與天光的鳳目裡,是一切奢望燃燒成了餘燼後的死寂:“我想再見見她。”
終其一生,對她終究是有太多遺憾。
兩情相悅時,他護不住她。
等到他終於掌權時,秦國公的死,又成了橫在他們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
他恨蒼天薄他。
放手若是那般輕而易舉,他就不會踩著屍山血海,也要再次走到她跟前。
他已經在地獄了,再狠心一些,哪怕滿身鮮血,也能和她相擁。
但是,他又怕那血汙沾髒她衣角。
他舍不得的……
求不得,舍不得,這一生都為此飽受顛倒折磨之苦。
……
沈嬋成功拖住了沈彥之,沒讓人在密道口堵住遊醫,隻是從汴京往江淮,還有數座城池。
沈彥之和李忠拉鋸,各城池都是封鎖了的,遊醫逃出了汴京,也逃不到江淮。
Advertisement
秦箏借道的折子,便是在此時遞到了沈彥之手上。
北庭這慘烈一戰,消息早已傳回汴京,朝臣們聽說女子都上了戰場,多是唏噓。
對於大楚想借道,迎回扶靈而歸的這支娘子軍,也沒什麼反對意見。
或者說,心中甚至有幾分羞愧。
女子都上了抵御外敵的戰場,他們非但未曾出兵,反還在內鬥。
沈彥之坐在高位上久久未語。
同意借道,就得大開各路城門,讓那支娘子軍橫穿他們領土,回江淮。
這也給了遊醫前往江淮的可乘之機。
他沉默良久,最終道:“可借道與前楚,隻是他們迎扶靈隊伍的軍隊,必須在泗水城十裡外等候。”
眾大臣並無異議,畢竟若是放那兩萬大軍進城去迎娘子軍,對方突然發動襲擊,他們根本沒有招架之力。
……
封鎖多時的各大城門再次打開,抬著靈柩而歸的娘子軍每通過一處城門,都會有陳國官兵拿著畫像挨個核對完,才準她們離城。
此次領頭的娘子軍是喜鵲,陳國官兵的舉動頗為怪異,她留心了下那畫像,發現畫上是個獨眼婦人。
喜鵲暗中命人打聽了一番,沒探聽到那婦人是什麼身份。
娘子軍在北庭作戰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南都,林昭救連欽侯的事跡,更是被說書先生們轉述了好幾回,戲班子都在排這出巾幗女將的戲了。
百姓們聽說有一支娘子軍扶靈而歸,都擠在街頭小巷去看,人山人海,卻沒有喧哗聲,每個人都是沉默著,悲憫著。
那支跋山涉水從北庭一路走回來的娘子軍,個個頭發像枯草一樣,臉被凍得皲裂,衣裳縫補了好幾回,破了洞的鞋子裡,露出生了凍瘡的腳指頭。
人群裡,有婦人看到娘子軍這般模樣,止不住地用袖子去揩眼角的淚。
一名佝偻著背,拄著算命帆的“瞎眼”老妪,看到這支隊伍,也駐足沉思了良久。
汴京一帶積雪未化,就地扎營冷的厲害,喜鵲等人找了個破廟,決定勉強湊合一晚。
娘子軍們撿了柴禾回來,用一路背著的大鍋煮化積雪做飯時,那個拄著算命帆的瞎眼老妪也出現在了破廟。
有娘子軍呵斥道:“這裡沒人算命,去別處吧!”
喜鵲在靈柩前上了三炷香,聽到外面的聲響,出破廟一看,見是個瞎眼駝背的老妪,道:“興許是找地方躲避風雪的。”
她衝老妪喊話:“老婆婆,我們行軍途徑此地,借住這破廟,這地方若是您的,勞煩叨擾一晚。您若隻是想找地方暫避風雪,不介意我們在廟裡停了棺木,也可在此住下。”
老妪說:“我想找地方避避風雪。”
喜鵲便道:“阿香,你扶老人家到廟裡來吧。”
方才嗆聲的娘子軍給火塘子裡添了幾根柴火,拍拍手起身去扶那老妪。
老妪進了破廟,喜鵲讓她在火塘子旁烤火取暖,又命人盛了一碗粥端給她:“老婆婆,我們在行軍,沒什麼像樣的吃食,您將就著吃點吧。”
老妪端著缺口的粗瓷碗,並沒有喝粥,反而是看著喜鵲道:“姑娘,我有一事相求。”
喜鵲聽她突然不嗓子裡卡痰一樣的嗓音,愣了愣:“你不是個老婆婆?”
老妪取下纏在頭頂的破布巾,赫然是那遊醫。
她道:“此事說來話長,還請姑娘幫我。”
……
泗水城是回江淮的最後一城。
秦箏已經得了消息,那支娘子軍今日便會過泗水城。
她帶著兩萬兵馬早早地等在了泗水城十裡地外。
大軍不可靠近泗水城,斥侯卻是能實時前往探測消息的。
風大雪大,將士們鎧甲上落了一層薄雪時,斥侯匆匆帶回消息,卻不是娘子軍的:“稟太子妃娘娘,陳國攝政王帶了三千騎前來!”
守在秦箏馬車旁的林堯和董成臉色皆是一變。
沈彥之的三千騎抵達十裡亭時,黑壓壓兩萬大軍嚴陣以待。
他卻壓根瞧不見那足以碾碎他這三千人馬的鐵蹄一般,柔和又帶著點說不出的鈍痛的目光,直接落到了秦箏的馬車上。
他笑:“風雪正大,太子妃娘娘可否賞臉到旁邊十裡亭一敘?”
林堯附耳靠近馬車,片刻後回話:“我們太子妃娘娘說,陳營借道之恩,他日大楚會還。除此之外,大楚和爾陳營再無旁事可敘。”
寒風刀子一樣往人臉上刮,吹得沈彥之眼角都有些泛紅。
他說:“瘟疫的治療之法,太子妃娘娘也不關心嗎?”
不等那邊回話,他又道:“我隻問太子妃娘娘幾個問題,問完了,那名遊醫治療瘟疫的手札,沈某雙手奉上。”
林堯不敢替秦箏做決定,看向馬車內等她決斷。
秦箏心知該來的,不做個了斷終究是躲不掉的。
她沉默幾息後道:“勞林將軍點些人馬,隨我一道前去。董將軍在此待命。”
林堯很快點了兩百精騎,護送秦箏去了十裡亭。
沈彥之似乎為了讓她們放心,隻帶了十幾個護衛過去。
官道旁破舊的亭子,四面都已叫沈彥之的人裝上了擋風的竹簾,裡面鋪了胡席,矮幾上放置了泥爐和茶具,矮幾兩邊各置一蒲團。
林堯小聲同秦箏說:“娘娘,裡面的東西您都不要沾口,那姓沈的若要點香,也別讓他點。”
林堯山賊出身,在這些事上一貫比旁人多幾個心眼。
秦箏低聲答復:“我省得。”
秦箏帶去的兩百餘將士和沈彥之的十幾個護衛都守在亭外。
跟著秦箏進去的隻有林堯,同樣沈彥之也隻帶了陳欽一人。
她們二人在蒲團上落座,林堯和陳欽都劍拔弩張站在她們身後。
沈彥之欲讓人放下事先綁起供進出的那面竹簾,被秦箏拒絕了:“看看風雪透透氣挺好的。”
沈彥之開始煮茶,笑容裡透著幾分清苦:“阿箏不必這般戒備我,我隻是怕你著涼。”
秦箏眉頭一蹙,冷淡道:“攝政王的稱呼不妥,還是當喚我一聲太子妃才是。”
她平靜得出奇,也淡漠得出奇:“攝政王想問什麼,也可以問了。”
第135章 亡國第一百三十五天
沈彥之斟茶的動作慢了一瞬,手被茶壺裡濺出的滾水燙到,那一瞬間的灼痛像是火星子貼著手背直往皮肉裡面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