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是安元青所屯兵的州府。
岑道溪一聽楚承稷早把這些全考慮周到了,頓時轉憂為喜,“殿下打永州旗攻打陳軍後方,安元青若是真心投誠,殿下此舉是助他一臂之力,共圍陳軍。他若是別有用心,此計便可離間他和陳軍,不管哪種情況,永州軍都能為我們所用,殿下此計甚妙,在下佩服。”
“隻是……殿下有傷在身,當好生將養為上,未免萬一,打著永州旗從後方襲擊陳軍的這支軍隊,還是另擇虎將領兵。”
說完這句,岑道溪深深一揖。
被楚承稷斬首於馬下的那名猛將,乃曾經鎮守南陲的鎮南大將軍,楚承稷雖取勝,卻也被那名猛將一槍刺穿了肩胛。
楚承稷道:“小傷,不妨事。”
前世受過太多致命傷,這點傷勢,他的確沒放在眼裡。
秦箏還在青州,他親自回去才放心。
一旁高腳燭臺裡的燈芯炸了一下,發出輕微的“噼啪”聲,燭火在他瞳孔裡搖曳,襯著他蒼白的面容,清冷又妖冶。
軍情緊急,此番匆匆出徵,打亂了他原本去赤水河尋秦箏的計劃。
回去不知她氣性消了沒。
楚承稷斂眸,收住了所有思緒,對帳內一眾下屬道:“都下去吧。”
眾人見規勸無果,都打算各自回帳時,一名虎賁將士忽而匆匆進帳,半跪抱拳道:“殿下,太子妃來徐州大營了!”
楚承稷坐在主位上,背脊不太明顯地僵了僵。
底下一幹謀臣虎將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小聲地議論起來。
岑道溪道:“太子妃娘娘必是聽說了殿下重傷的消息,憂心之下趕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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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馬上就要反攻淮南王,怕路上被截取情報功虧一簣,一直沒敢往青州送信。
楚承稷沉默了一息,才道:“帶太子妃過來。”
……
秦箏抵達中軍帳時,楚承稷正躺在床上,軍醫在給他換藥,岑道溪側身立在一旁,向他匯報軍中大小事務。
見了秦箏,岑道溪拱手作揖:“見過太子妃娘娘。”
秦箏輕點了下頭,目光卻是一直落在楚承稷身上的。
他臉上帶著明顯的蒼白,軍醫換下來的紗布上全是血,肩胛處一個大窟窿,比他當初胸口那道箭傷留下的窟窿還要大,傷口處敷過草藥,血跡看起來偏暗。
楚承稷也看著秦箏,二人誰都沒說話。
岑道溪視線在兩人間打了個轉,很識趣地道:“殿下,娘娘,微臣告退了。”
軍醫把搗碎的草藥重新敷在傷口處,開始給楚承稷纏紗布,隻不過紗布得從楚承稷肩頸斜纏過去,岑道溪一走,沒人幫忙按著敷了草藥的那塊,軍醫有些吃力。
秦箏走上前,按住了那塊紗布,對軍醫道:“纏吧。”
隔著紗布,依然能感受到掌下肌理的張縮,他身上的溫度透過紗布傳遞至她手心,順著細小的神經一直燒向胸口,在眼眶裡充盈起澀意。
軍醫把紗布纏繞過來時,秦箏抬手繼續幫忙按住,指腹偶爾觸碰到他胸膛,秦箏能感覺到按在手下的肌理張縮比之前更明顯了些。
楚承稷依然沒說話,隻是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秦箏不願跟他對視,也不願看他那道猙獰的傷口,垂下眼,卻又瞧見換下來扔在地上的那些染血的紗布,心口再次被揪了起來。
軍醫都察覺到了兩人間氣氛不對勁兒,手腳麻利地打好結,極其有眼色地囑咐了句:“殿下傷勢嚴重,切不可再勞心,傷口沒愈合前,也不能沾水。若是休養不好,將來左臂難持重物。”
他說的是極壞的情況。
軍醫退下後,秦箏沉默著拿起楚承稷的裡衣,走進後展開,紅著眼眶,極力繃著聲線問他:“能抬手嗎?”
她額前的碎發被夜風吹得有些凌亂,衣襟上還有批折子時朱筆落下去時不小心濺到的紅墨。
從得知他重傷的消息,到部署完青州的一切趕過來,她連身衣服都沒來得及換。
楚承稷抬起了手,卻不是穿那件裡衣,而是攬在她後腰,重重把人抱住。
“你怎麼來了?”
他問,嗓音很沉。
他坐在床上,秦箏站在床前,這個擁抱,讓秦箏高出他些許。
秦箏仰起頭,不想在他跟前哭,眼淚卻還是砸了下來,落在他肩背,滾燙的,像是巖漿,順著血肉一寸寸燒灼了進去。
“你要還是不想見我,我現在就走。”秦箏任他抱著,捏著他那件裡衣一動不動。
“想見你,但你應該在青州,等我回去找你。”楚承稷閉上眼,攬在她腰間的力道又緊了幾分。
剛包扎過的傷口受力再次裂開,血慢慢浸紅了紗布,他也沒有松開的意思,“徐州戰火不斷,你不該來。”
這些日子所有的擔心、委屈、心疼都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秦箏眼淚大顆大顆往下砸:“想見我?你不是為了避開我去書房麼?我該走得更遠些,不再礙你眼才是!”
她一句話沒說完,就被楚承稷按進了懷裡,有一瞬他神情猙獰,像是所有的面具都被解下,露出了最原本的模樣。
“不要說這樣的話。”
秦箏聞到了濃鬱的血腥味,知道他傷口又出血了,掙扎時收了幾分力道,用殘存的理智道:“放開,我去給你叫軍醫。”
楚承稷卻半點沒有放手的意思,一隻手抬起秦箏哭花的臉,手臂肌肉線條繃緊,視線沉沉落在她臉上,重復了一遍:“不要再說那樣的話。”
秦箏看著他冷笑:“不許我說那樣的話,可最先是誰那樣做的?”
楚承稷瞳仁裡映著完完整整的一個她,唇角抿緊,沒說話。
秦箏半是委屈半是難過,狼狽抹了一把臉:“你身上有傷,我不想在現在跟你吵,放開,我去找軍醫。”
楚承稷緩緩道:“去書房,不是不想理你,也不是不想見你。”
他抬起眼,看向她眸子最深處:“秦箏,我隻有一顆心,早就把它完完整整地掏給你了,為什麼不信我?因為旁人幾句話,就要寫一封契書來確保我對你的心意。”
秦箏眼角噙著一滴淚,他抬手抹去,動作很溫柔,“我的感情和承諾在你眼中就這麼一文不值麼?我也是會動怒的。可看著你,又舍不得生氣了,隻能避開你,讓你知道,我也是會惱的,不能再懷疑我對你的感情。”
“我沒你想的那麼寬宏大度,我也有執拗的時候。”
“那天晚上,我回房了,在床邊看了你一夜。”
“默背了曾經看過的所有佛法,依舊想不通,為什麼會在你身上患得患失,貪嗔痴皆犯。”
聽他說起這些,秦箏咬緊唇,努力想逼退眼眶的澀意,卻讓淚湧得更兇:“你會患得患失,我就不害怕麼?我在這裡就是個異端,所有人都覺得你選妃納妾是理所當然的事,真到了‘等闲變卻故人心’的時候,我有什麼退路?”
說到後面,已經抑制不住嗓音裡的哽咽。
楚承稷按著她後頸,讓她完全貼向自己,肩膀抵著肩膀,胸膛挨著胸膛,仿佛一對交頸的鴛鴦,“對不起。”
秦箏再也繃不住,回抱住他,伏在他沒受傷的肩頭大哭起來:“你以前說你不知道怎麼對人好,可我也是第一次喜歡一個人,你覺得我做得不對,你給我說啊!我不怕你發火!”
楚承稷掌心隔著她的長發撫在她單薄的背脊上,再次極低地道了一聲:“對不起。”
他怎麼舍得衝她發火。
秦箏把眼淚全蹭在他胸膛上,“聽說你重傷,把徐州城所有的大夫都召集到軍營來了,我一路上怕得要死。”
楚承稷寬慰她:“沒那麼嚴重,是為了讓淮南王和陳營那邊放松戒備,故意往重了說的。”
他說得輕松,可那大片大片染血的紗布,血肉模糊的傷口,是秦箏親眼看過的,哪怕不危及性命,也絕不是輕傷。
他身上的血腥味濃重,秦箏直起上身,胡亂用袖子揩了揩眼,“你別糊弄我,軍醫剛才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我去找軍醫給你重新包扎。”
她起身要走,楚承稷卻拽著她手腕不放,“那邊箱子裡有藥包,拿過來我自己包扎。”
他雖這麼說,但秦箏又哪能真讓他自己動手。
將染血的紗布拆下來,給他重新敷藥時,看著那核桃大一個血窟窿,秦箏紅著眼問他:“疼嗎?”
楚承稷說:“現在不疼了。”
秦箏抿緊唇不說話,沉默著用紗布給他重新包扎傷口。
怎麼可能不疼呢?
新傷下面,就是那道險些要了他命的箭傷,如今隻剩一道指甲蓋大小的疤。
打好紗布的結後,她用指腹輕輕摩挲那道箭疤,俯身貼近,溫軟的唇印上去時,眼睫顫動,一串淚痕劃過眼睑,又急又快:“跟我吵架也好,冷著也好,都不許在戰場上出事。”
楚承稷渾身肌理一下子繃緊了,他擦去她臉上的淚珠子,單手撫著她側臉:“戰場本就刀劍無眼,這傷與此事無關。你要的契書,我重擬了一封,在書案下方的第二個抽屜裡。”
見秦箏神情錯愣,他隻是淺笑:“沒看到麼?那等你回去了再看不遲。”
她去赤水河的那天半夜,他就擬好了,本是要帶去赤水河找她的,卻因徐州軍情擱淺了。
秦箏卻搖頭:“我不要什麼契書了,我們兩個人之間的承諾,有沒有白紙黑字記下來都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