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這父子,可算是把薄情寡義這一套玩明白了。
“隨他去吧。”沈彥之眉眼低垂,嗓音平靜得過分,面不改色喝下了那碗旁人聞著藥味都連連皺眉的褐色藥汁。
藥喝得多了,慢慢就習慣苦了。
同樣的,骯髒見得多了,心腸也就硬了。
比起當年把他拖進地獄的那場局,這又算得了什麼。
入夜後下了一場暴雨,衝去了連日的暑氣。
沈彥之在這樣的陰雨天卻不太好受,穿透了陳青的身體、仍傷到他肺葉的那支箭,留在他身上的傷口痛得他輾轉難眠,一如那箭的主人在他心上剜出的那些鮮血淋漓的口子。
為了在老皇帝跟前苟活,就奪娶他未婚妻;他的阿箏失憶了,那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又趁虛而入!
恨意似一把啐了劇毒的野火,燒得他五髒六腑生疼。
這副清雋俊雅的皮囊下,早已隻剩一個遊走於人間的惡鬼。
他和前楚太子之間,早晚有一場較量。
……
大皇子要納貴妾了,安元青還在楚營,未免他身份太早暴露,納他長女為妾一事,隻有大皇子身邊幾個親信知曉。
被扣押在陳營的安家人以淚洗面,到了納妾這天,一頂小轎就把人抬進了王府,莫說親朋賓客寥寥無幾,就是嫁妝都隻有幾身尋常衣物。
小門小戶嫁女,都沒有倉促寒酸成這般的。
大皇子沒放出風聲來,但沈彥之作為“親信”之一,還是得去捧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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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席間隻喝了兩杯薄酒便以身子不適、不勝酒力告退。
陳欽看出沈彥之回來時整個人很陰沉,卻不敢多問,隻專心趕馬車。
沈彥之按著一陣陣抽疼的額角,疲憊閉上了眼。
大皇子在惡心人這塊,跟他老子也是學了個十成十。
故意在席間提起李信當年納沈嬋為貴妾的情形,是為了給誰難堪不言而喻。
沈嬋當初被榮王和繼母偷偷送與李信為妾,為避人耳目,連一臺像樣的花轎都沒有,比今日安家女的境遇還不如。
沈彥之清瘦的五指死死握成拳,他李家給的,他終究會十倍百倍奉還!
馬車平穩地向前行駛著,陳欽卻猛拉韁繩,長“籲”一聲,喝問:“攔路者何人?”
馬車裡緊閉雙目的沈彥之隨著這聲喝問掀開了眼皮。
車外有女子啜泣著哀求:“大人,您行行好,救救小女子吧!”
能知曉他們的行蹤,還準確攔下他們的馬車,這女子顯然來路不一般。
陳欽不敢擅做決定,等車廂裡的沈彥之發話。
沈彥之嘲諷勾了勾唇,緩慢出聲:“讓她上車。”
安若妍局促上了馬車,拎著包袱坐在馬車一角,不敢看車中的男子。
沈彥之笑意溫和又危險:“安小姐此刻不該在王府麼?”
安若妍白著臉道:“上花轎的是……是我貼身丫鬟。”
沈彥之繼續溫溫和和詢問,眼底卻全是冷光:“何人讓安小姐攔我馬車的?”
第103章 亡國第一百零三天
安若妍神色一慌,連忙否認:“無人指使我……”
沈彥之臉上還掛著那溫和的笑,卻隻叫人覺著像是透過冰面照下來的冬陽,沒有絲毫暖意,他整個人往後一靠,按了按額角,顯而易見的耐心告罄:“沈某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
安若妍就這麼禁了聲,片刻後才嗫嚅道:“家母的確有一筆交易想同沈世子做。”
說到此處,她才抬起頭正視沈彥之:“沈世子若保我安家人無安然無虞,那麼我安家人也可保沈嫔娘娘無虞。”
沈彥之眼底瞬間閃過陰霾,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安姑娘可真會說笑。”
下一秒,他面上的泰然卻裝不下去了,安若妍將一根裹在帕子裡的木簪交與沈彥之,“這是沈嫔娘娘交與我安家人的信物,沈世子大可查驗。”
哪還用得著查驗,沈彥之一眼就能看出那是沈嬋的發簪。
沈嬋及笄那年,他親手雕了一根檀木簪子贈與她做及笄禮,簪子在安家人手上,說明沈嬋也在他們手上。
沈嬋會逃出京城,顯然是京城沈家那邊發生了什麼變故。
一瞬間,沈彥之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安若妍見狀,似確定了自己手中的籌碼,這才露出她上馬車後的第一個笑容來,乖巧,又藏了幾分乖戾在裡邊,同之前唯唯諾諾的模樣判若兩人:“沈世子放心,隻要你暗中助我安家人離開塢城,沈嫔……呃……”
後面的話她沒來得及說完,就被扼住了咽喉。
沈彥之很瘦,手勁兒卻大得驚人,他眼底恨意猙獰,似乎隻要安若妍敢說一句假話,就會被擰斷脖子:“我妹妹現在何處?”
安若妍也沒料到這個看似文弱的神仙公子狠佞起來竟是這般模樣,眼底閃過幾許慌亂,面上倒是依舊含笑,吃力道:“沈嫔娘娘現在……很安全……我舅舅經商,路上遇到一懷胎六甲的女子叫官兵追殺,於心不忍救下了那女子,這才得知是沈嫔娘娘……”
聽到是安家人救了沈嬋,沈彥之卻仍沒有收手的意思。
安若妍眼神變了好幾遭,最後仍是笑面如靨看著沈彥之道:“世子力氣好大,弄疼人家了……”
沈彥之終於收回了手,他收斂了自己身上所有的暴戾,又變回了一開始安若妍見到的那個清雅公子,半點不提安若妍那句有失身份的話,隻道:“說起來,沈家曾經祖上和陳家也有過交情,沈某當改日親去拜訪安夫人才對。”
安元青作為五虎將之一,手握重兵,當年也成了各世家拉攏的對象,他發妻出身黎郡陳家。
這麼些年安、陳兩家一直不聲不響,直到此時,沈彥之倒是又瞧見了陳家的手段。
在安若妍說出是經商的陳家舅舅誤打誤撞救下沈嬋後,他依舊沒放下殺心,怕的就是安、陳兩家已經知曉當初提議以安家人為質,讓安元青去楚營假意獻降的是自己。
細思後覺出不對,其一是安家若不想嫁女兒,大可早些拿著沈嬋的簪子前來找自己,自己為了胞妹的安全,肯定會阻止大皇子這場強行納妾的荒唐之舉。
但安家等到這婚這日才來攔自己的馬車,沈彥之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安夫人也是今日才得知了沈嬋被陳家人救下的消息,根本來不及部署。
其二,安、陳兩家若知曉安家如今的困境本就是拜他所賜,那夫人絕不會讓安若妍親自來攔馬車給他送信物,不然就是白送一個人質給他,他完全可以綁了安若妍去向安夫人討要沈嬋。
安若妍方才還專程提了一句沈嬋有孕的事,沈彥之稍作思量,便明白了安夫人的用意。
陳家和安家如今都知曉沈嬋有孕,李信上位後本性畢露,大皇子更是把安家人逼迫至此,安、陳兩家猜到了沈家的謀劃,也想上這條船。
可以說是無心插柳,當初向大皇子獻計以安家人為質的計謀,變相地離間了安家和朝廷那邊,成功給自己陣營拉攏了兩大家族,沈彥之自是樂見其成。
安若妍一聽這事成了,低斂眉眼道:“大皇子那邊若是東窗事發,還望沈世子周旋一二。”
“好說,安姑娘且回府靜候佳音。”
沈彥之話音剛落,馬車就停下了,安若妍心中一緊,掀開車簾見外邊正是安府的臨時住宅,不管偽裝得多好,眼中到底還是露了幾分怯意:“我安家上下,性命全都交付在沈世子手上了。”
沈彥之鳳目半抬:“我不會讓我胞妹有半分閃失。”
安家平安無事,沈嬋在安夫人娘家人那裡才能安穩。
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後,安若妍這才安心下了馬車。
陳欽掉頭往回趕車,沈彥之在車中一下一下轉動著手上的白玉扳指,夜風撩起車簾,映出他眼底的一片冷輝:“通知天字號的人,今夜就在王府動手。”
他蟄伏已久,在各處都安排了自己的眼線。
原本安排在李信身邊的暗釘,自上次栽贓二皇子一事後,被李信察覺,李信把身邊的內侍全換了一批,這次京城沈家遭遇變故,他才半點風聲未曾聽到。
陳欽有幾分猶豫:“世子爺,再過幾日,朝廷派來責問大皇子的人就到了。”
沈彥之冷笑:“我隻是軟禁大皇子而已,又不是殺了他,且留著這廢物,經他之手向李信要兵要糧。”
陳欽應是。
沈彥之又道:“查,京城那邊究竟出了什麼事。”
怕有萬一,沈嬋被接回沈家時,沈彥之就命自己的人秘密在佛堂底下挖了一條逃生的暗道,除了他的親信和沈嬋,連他生父榮王都不知曉。
沈嬋八成就是從那條暗道逃出去的。
李信終究還是忍不住對他妹妹動手了麼?沈彥之五指攥拳握得咯咯作響,有了安、陳這兩大家族加入,他的復仇隻會更快!
……
大皇子在席上喝了個爛醉,搖搖晃晃走回新房,見新娘子哭花了臉,心中煩悶至極,扯著新娘子的頭發就把人要把往喜床上帶,忽聽新娘子哭喊自己不是安家女,隻是安家女的丫鬟。
大皇子怒不可遏,拔劍走出新房大喊備馬,想去找安家算賬。
府上卻無一人聽命於他,甚至還有府兵直接奪了他兵器架著他往屋裡帶,將他綁在了椅子上,大皇子大聲喚自己府上的侍衛統領,一直沒人應聲,綁他的又是幾個生面孔。